《桃色笺·薛涛传》颜小妞

4、贪狼

　　入了醉仙楼成为一名艺妓之后，老鸨慷慨地为薛母找了最好的大夫、开最好的汤药，并且请了几个下人到薛府中伺候。

　　而薛涛也没有辜负老鸨的厚望，进入楼中不过月余，便凭借“容姿既丽，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在成都城的风月场中声名鹊起。不少富家公子一掷千金只为了在醉仙楼中听薛涛弹首曲子、对副对子，甚至只是与她对坐闲聊片刻。

　　薛涛美丽的容貌是天生的，才情也从八岁那年便已显露，她是一颗明珠而不是璞玉，根本无需雕琢已光芒四射。这一笔生意，醉仙楼的老鸨可谓做得极为划算。

　　半年时间转瞬即逝，自从入了醉仙楼，薛涛每日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吟诗、或弹琴、或作画，家庭的生计问题似乎就这么引刃而解了。那时候的薛涛每日面上都带着笑容，那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笑意，没有一丝做作和伪装。

　　薛涛由衷地感谢那一日遇到了老鸨，虽然她或许损失了些许名声，但在生活面前，那些莫须有的东西都见鬼去吧！况且她住在这醉仙楼中，身边环绕的人对她或爱慕、或奉承，十六岁的薛涛还不知道她的选择在未来将对她带来多大的影响。

　　不过……薛涛很快便会知道了，因为老鸨的谎言是纸包不住火的东西。

　　薛涛犹记得那一日来了一个翩翩公子，衣着打扮很朴素，但成都本地的高官在他面前却显得无比恭维，老鸨如临大敌一般，几乎清了半个醉仙楼的场地殷勤接待。薛涛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这公子来头不小，或许是京中高官之子，更甚者，是皇亲贵胄也说不定。

　　但于她来说，客人是什么来头，都没甚区别。虽然这个公子看自己的眼神非常热切，但是从他的眼中，薛涛没有发现任何打动她心灵的东西，她也从来不奢望自己能攀上权贵从此衣食无忧，她从骨子里便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也享受这种不依附任何人活着的感觉。

　　薛涛一如往常般抚琴、作画、吟诗，而当她发现这位公子虽然长相斯文，但是文采平庸之后，她就更是对他兴趣缺缺了。不过与薛涛相反，这位公子对薛涛的兴趣可谓是非常浓烈，一直在她那里坐到了夜深才依依不舍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这位贵公子均是天还未黑便来到醉仙楼，逗留至深夜方才离开。如此这般，直至第五日——

　　那一夜，这位公子与薛涛坐了一会便随老鸨离开了，过了片刻，老鸨复又来到薛涛房中。

　　“涛儿，嬷嬷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看到老鸨堆起一脸的笑容，薛涛莫名觉得她要与自己商量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薛涛脸色冷了冷，道：“嬷嬷，我不是说过我不喜欢‘涛儿’这个称呼吗？”
　　这个称呼，在她心里，是独属于已逝的父亲的。

　　“好吧，薛姑娘，”老鸨叹了口气，不明白薛涛为何喜欢这样生疏的称谓，“嬷嬷今儿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薛姑娘，这王公子相貌人品俱是上乘，这几日相处下来，你对他印象如何？”

　　薛涛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避重就轻道：“原来他姓王么？容貌就罢了，嬷嬷何以得知他人品好呢？”

　　“……”这不过是风月场中的套话罢了，老鸨自然是不知道这王公子人品好不好的。

　　薛涛如此问，老鸨是聪明人，当下明白与薛涛绕圈子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个有“善辩慧”之名的姑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恐怕已经猜到自己的来意了。

　　老鸨“呵呵”笑了两声，说到：“薛姑娘，我不妨直说吧，我们这乐籍中人注定了是伺候人的命，像你这样容貌才情俱是极品的，其实比一般女子要幸运不少，至少可以挑选些自己喜欢的来伺候，能遇到像王公子这样的男人，也算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挑选自己喜欢的？嬷嬷何以觉得我对那王公子有意了呢？”老鸨这话一出，薛涛心下怒气已生，明明是老鸨与那王公子私下达成了协议，居然还有脸说是可以让自己挑选喜欢的，简直太过厚颜无耻。

　　“……”老鸨顿了顿，敛了面上的笑容，怒道：“薛姑娘，这王公子是你想不想都非得给我去伺候的！”

　　“早这么说不结了吗，”薛涛怒极反笑，“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薛涛没有质问老鸨当时笃定地告诉自己艺妓是卖艺不卖身这句话，她不傻，其实入醉仙楼这半年来，她凭着自己的观察也隐隐怀疑到这句话的真实性，她只不过是在逃避、在自欺欺人，还有……一入深渊难回头的悲哀。

　　老鸨声音拔高了些许，道：“容不得你说不！薛涛，你想想，如果没有我，你恐怕已经饿死街头了，这是我们乐籍中人的命！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这王公子你要是不陪，不止我，就是上头的官员也是要大发雷霆的，你有几个脑袋？你家里不是还有个母亲吗？！”

　　这最后一句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薛涛心中如翻江倒海般难受，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多余的问题已不必再问，老鸨此番与其说是说服薛涛，不如说是通知薛涛，这个醉仙楼、乃至更高权力掌握者的决定。艺妓虽然卖艺为名，真正遇到了有权有势之人的觊觎，一个卑贱的风尘女子，又怎逃脱得了命运的摆布。

　　两人对视了片刻，薛涛忽然冷冷地笑了出来，道：“走吧。”

　　老鸨沉默了一会，开了房门领着薛涛向醉仙楼的一间雅间走去。走到雅间门口，老鸨忽然回过头来，略带犹豫地说到：“一会你可不要……”

　　雏子的□□之夜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伤了客人，这些都是这么多年老鸨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可今天这位爷，是她们万万得罪不起的。依她来看，薛涛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可是她却那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安排，老鸨识人无数，也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姑娘的想法。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薛涛说完便越过老鸨，推门入了雅间。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必细说，那位神秘的王公子是薛涛的第一个男人，但多年之后她居然一点也想不起他的长相。

　　那一夜，薛涛默默地流了一会眼泪，只那么一会，泪水轻轻滑落颊边便忍住了，她难过的不是自己，而是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亲会不会生气？宦官之女，沦落为别人的玩物，一向刚正不阿的父亲会不会因此伤心呢？

　　第二日，送走王公子，老鸨来到薛涛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她已经做好了薛涛不见她，或是见了她便砸东西甚至拳脚相向的准备。其实对于薛涛，她有一种同命相怜的同情，身为风尘女子，她也曾经有过挣扎、有过无奈，可是谁又能对抗得了命运呢？

　　老鸨正陷入思绪当中，门突然从里面“吱呀”一声推开了，薛涛身着一身红纱裙，化了精致的妆容站在门边，轻声道：“嬷嬷有事吗？”

　　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从前每一天她来找薛涛时一样。居然没有抱怨、没有愤怒，薛涛甚至提都没有提她的欺骗，反倒让老鸨一时哑口无言了。

　　老鸨端详着薛涛的面庞，总觉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同样的眉眼，似乎褪去了些纯真，更添一丝成熟妩媚，那是世俗给一个女人染上的纤尘，让她的眼不再如一弯秋水般清澈，却更耐人寻味。

　　薛涛终于长大了，她的光芒也将更加灿烂。老鸨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薛涛的肩，道：“你今儿好好歇息吧，王公子不会再来了。”

　　“嗯。”她知道，那个人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薛涛几乎红得发紫，她的容貌、她的才气不仅在成都为人乐道，经长安出使的官员和游学的士族弟子们传诵，甚至京中也偶能耳闻。

　　这段时间里，老鸨只安排薛涛服侍过两个还是三个人，薛涛不大记得了，那些人，无论王公子也好、李公子也罢，于她来说，都不如一张宣纸、一方砚台来得重要。艺妓的好处就在于不需要频繁地伺候人，尤其像薛涛这样顶级的艺妓。

　　薛涛并不快乐，老鸨看到的成熟韵味其实来源于她的绝望，她觉得她的心已经死了，诗句中描写的东西果然都是海市蜃楼般可望而不可即的。无论是卓文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深情，还是李白“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的惆怅，她今生恐怕都无法体味了。

　　如果生活如此继续下去，一代才女或许难逃个郁郁而终的命运。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薛涛还是幸运的，很快她便遇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一个真正让她成长，她深爱也深爱她的男人。

　　贞元元年（785年），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出生的时候，京兆韦氏已经是京中只手遮天的第一士族，韦皋是个庶出的儿子，排行二十三，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他在韦氏中只是如微尘般不被人关注的孩子，甚至于他的父亲都不一定记得他的长相。

　　至于什么韦皋满月之时就被云游僧人指为诸葛武侯转世的传说，不过是韦皋位极人臣之后的附会罢了，韦皋的成功全赖于他过人的智慧、英武和一步步不懈的努力。韦皋早年游学，从建陵挽郎、华州参军、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官职摸爬滚打上来，后因建中四年不惧凶险、有勇有谋拥护德宗皇帝得以擢升为奉义军节度使，韦皋的每一步都是靠自身的努力完成的。曾经不重视他的韦氏家族因为他的成功而在中唐时期再次攀上了权力的巅峰。

　　后人评价唐代一朝诸臣，有人认为郭子仪为第一人臣，而韦皋次之；“此人之贵，无以比俦”，“韦郎七尺之躯，学兼文武”，“懿文经武，保合昌运，左右德宗，格于皇天”，时人对韦皋诸如此类的评价也足以表明韦皋的出类拔萃。

　　韦皋很少亲自领兵上阵，然而他的排兵布阵、将领选用，面对不同的对手总是可以做出最恰当的调配，镇蜀二十年，韦皋“降吐蕃九节度，擒论莽热以献，大招附西南夷”，整个唐朝最为恐怖的对手吐蕃只能在他面前臣服。

　　最优秀的将军，不在于能亲身上阵杀多少敌人，而在于善于用兵。七杀星转世的关羽、有万人之敌的张飞、一身是胆的赵云，也只有在孔明先生手下才能如此光芒耀眼，“羽毛扇轻摇，弹指间灰飞烟灭”的潇洒，便是韦皋的境界，因此，说韦皋是诸葛武侯转世，一点都不为过。

　　而这一刻，三十九岁的韦皋终于入蜀了，一个集英武与才气于一身的男人。他与薛涛的相逢或许来得太晚、又或许恰是时候，无论美好的还是遗憾的，终究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