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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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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帆自认为是那种天生好命一生注定走得顺风顺水的人,这个想法通过在他带着自己电影学院身高175体重48的女朋友躺在三亚的沙滩上晒太阳的时候别人眼里的羡慕嫉妒恨充分得到了验证。
所以当搂着个尖端被削平的椰子嘬了两口发现不甜的时候,他选择了淡定地把它推到一旁,而不是去和停留在原地叫卖的小贩吵吵闹闹。所以当一瞬间风云变色,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选择了保持沉默,而不是像包括自己女朋友在内的其他人一样惊声尖叫。
这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好命的一生走到了尽头,以致于几秒钟之后睁开湿哒哒的眼睛时,劫后重生的感觉油然而生。所有人都在向后狂奔,脚丫深深陷进沙子里。只有他一动不动,像是定在原地。
原因是他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凭空出现在沙滩上,冰肌雪肤,湿漉漉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周围的空气充满了诡异的张力,正不疾不徐地向江帆身后走去。
江帆很肯定,他是在大浪后突然冒出来的,若是之前见过这样一个人,自己决计不会毫无印象。
忽然之间,男人转了转眼珠,冰凉的目光悄然落在江帆身上,江帆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仅仅是在青少年时期偷了父亲五千块被发现时有过这么恐惧的感觉。男人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一瞥,甚至没有把江帆看在眼里,随即便将视线移开,直接越过了江帆。
江帆扭头盯着,直到男人的身影越缩越小,汇成一个点消失不见,余光扫过沙滩,刚被海浪拍击过的沙滩异常平整,没有一个脚印。他抹了把脸,还真特么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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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壮的命运交响曲响起,一只手慢慢从被窝里探出来,在周边摸索几番无果,被子陡然被掀开,一张神情萎靡的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目光呆滞,几秒钟之后床头柜上撒欢震动的手机安静下来。
江小白叹口气,消沉地用被子蒙住脑袋。她忘了取消闹钟,工作时留下的后遗症,一听见闹铃响,神经就仿佛通了电似的一一根根绷紧,睡意全消。眼下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终于发出一声哀嚎,一点点蠕动身体,靠着床头坐起来。
头发乱糟糟膨起,她用手抓了几把,指尖变得油腻。几天没洗了?五天?一个礼拜?她茫茫然地踩过地上堆积的零食包装袋和书本,与镜子里顶着熊猫眼的女人大眼瞪小眼。就在昨天她,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江小白正式加入了失业女青年的行列。
混了薄荷味牙膏的凉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翻滚,江小白仰着脑袋,隐约记起今天好像有什么事要做。对了,昨天大伯母来电话,约她今天去家里吃晚饭。江小白呛了水,火急火燎地吐出来,咳嗽了好一阵儿。
江小白在大伯面前还可以稍微随意些。可大伯母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的邀请好比一道圣旨,抗旨不遵,罪名便会潮水般涌来。这关心是做给人看的,如同领导视察主动与员工亲切握手,纯属例行公事。一个“不”字,等于打了她的脸面,事儿便闹大了。
江小白不情不愿地褪下衣服,拧开花洒,冰凉的水柱稀稀拉拉喷出,许久都不见热,江小白伸着手探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前几天热水器坏掉了,深吸一口气冲到花洒下,顿时一个激灵,抹洗发膏、冲头发、打沐浴露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速战速决的一个澡后,神清气爽,整个人都不同了,没走出几步,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只好翻箱倒柜地找板蓝根,穷还生病,分明是作死的节奏。
于是她裹紧被子,小口嘬着板蓝根,看了三遍飞屋环游记,哭得稀里哗啦,“朝气蓬勃”地度过了一天。临出门前,用两根食指按着嘴角往上提了半天,瞬间化身为乐观向上的海绵宝宝。
是江帆来开的门。江小白瞪他好几眼,仿佛遭遇晴天霹雳:“你不是去海南了?”她本打算先把失业的事瞒一阵儿,说不定期间能找到新的工作,失业摇身一变成了跳槽,轻描淡写地一带,还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她和堂弟江帆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从小到大,她身上什么事都逃不过江帆的法眼,连她来了大姨妈他都能分辨得出,今晚能瞒住江帆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江帆靠在门边让她进来:“差点儿就回不来了。”屋子里开了空调,暖烘烘的,他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江小白形成了鲜明对比。179的大个儿成了他永恒的痛,在他眼里,自己与完美高富帅之间就差了这么1厘米的距离。
江小白一边换拖鞋一边脱大衣,江帆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别说风雨连挫折都很少遇到,几个月前被邻居家养的泰迪咬了一口,大惊小怪地把全家都叫到医院,急得大伯母在半路上直抹眼泪,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江小白兴致缺缺地问:“钱包丢了?”
江帆凑近一些,刻意压低了声音:“我见鬼了,而且还是大白天。”
江小白安静地瞥他一眼,听见大伯在客厅里叫她,直接把面前的障碍物推开,阔步向里面走去。
大伯正在等新闻联播,戴上了老花镜,两鬓有些斑白,也没有染发,笑眯眯地招呼江小白坐过来,他一手把江小白带大,早就视她为亲生女儿,因为她可怜的身世,甚至比亲生女儿还疼爱几分,时常惹得江帆吃醋。
每每看见慈祥的大伯,江小白的心就变得有点儿脆弱,她成了个想撒娇又不敢撒娇的孩子,鼻头一酸,很快又抹去委屈感觉,恭恭敬敬地坐到大伯身侧的单个沙发上:“大伯。”
大伯和她之间毕竟存在代沟,自从她搬出去后,虽然每周必定一起吃顿饭,沟通毕竟少了很多,很难不生疏起来,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话题,工作,健康,恋爱……
近几年,恋爱问题愈发被重视起来,大伯总饱含期待地问:“公司里有没有什么谈得来的男孩?”
江小白则一五一十地回答:“公司里一大半是女的,剩下的那么几个男的,不是名草有主的,就是压根儿没法看的。”
大伯母端着果盘走过来。以前她住这里的时候,大伯母不怎么对她笑,等她搬走了偶尔回来时,大伯母的笑容才多起来。江小白不喜欢大伯母的笑容,这是待客的笑,客套不真诚。
江小白不怪她,大伯母虽然为人刻薄吝啬了点儿,十二年间不算尽心尽力,可也不曾苛待过她,平常人家孩子有的一样不少地给过她,尽管也一样不多。
在这个家里江小白一丝不苟地做了十二年的好孩子,离开时比留恋更多的是解脱,饶是没了束缚,中规中矩地缩在角落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改不了了。
“大伯母。”
在果盘落到桌上前,江帆就先顺走了个苹果,嘎吱咬了一口。大伯母瞪他一眼:“没规矩。”语气里完全没有责备的成分,倒满是宠爱。江帆亲热地搂住大伯母的脖子:“亲妈,今儿晚上有啥好菜?”
江小白不得不承认,她是嫉妒过江帆的,后来发现自己要嫉妒的人太多,满大街都看得见,父母们拉着孩子的手,渐行渐远。到现在,就只剩惆怅和羡慕。
大伯母报了遍菜名,全是江帆爱吃的,江帆又咬了口苹果,含糊地说:“我想吃青椒炒蛋。”
“哎呦,”大伯母一惊,“家里好像没青椒了。”为了确认,还朝厨房里的保姆喊话:“吴大姐,家里青椒还有吗?”
得到答复,大伯母为难道:“都这个点钟了,超市都关了……”
江小白垂下眼睛,青椒炒蛋其实是她爱吃的。江帆表面上不识人间疾苦,实际上却很体贴。
大伯气呼呼地瞥她一眼:“都是你惯的。有什么吃什么,不爱吃别吃。”
大伯母不满地叨咕:“儿子好不容易回趟家,还不好好补充下营养,就会摆张臭脸……”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吃亏,江帆事不关己地啃苹果,啃完把核一扔,悠哉地观战,完全无视江小白批判的目光。
做完饭保姆就走了,说是老家有事得回去一趟,请一天假。江小白起身帮大伯母收拾碗筷,大伯母嘴上说不用,并不真的拒绝,一听见大伯叫江小白过去吃水果,脸立马阴沉下来。江小白很会察言观色,当然没有去,跟着大伯母把碗和盘子刷完,敷衍地聊了两句,才回到客厅。
连大伯都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没精神?”
江小白摸着脸颊舒展了下眉毛眼睛:“最近一直在加班,有点儿累。”
“女孩子家,玩命工作干什么,一定要劳逸结合,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什么毛病都找上来。要是缺钱就和大伯说……”
江小白急忙打断他:“大家都这样,我自己一个人搞特殊不太好。”
大伯的表情仍然严肃:“你就是太要强。”之后盯着她吃了个橙子,吩咐江帆送她回家,临走嘱咐了半天,要她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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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着,还等着我问啊。”江帆只套了个外套,穿得单薄,打着车就一直搓手。去年他才大三就嚷着要车,大伯母对他的话耳根子尤其软,早买晚买都是买,就把车给他置办下来了。他心里那点儿小六九江小白清楚得很,这车纯粹是为泡妞准备的。
江小白整个人瘫在座椅上,嘴巴埋在围巾里,怏怏地说:“我失业了。”
江帆熟练地把车从停车位开出来,想了一会儿,同病相怜道:“我失恋了。”
恰逢红灯,汽车长龙遥远地延伸,他们成了末尾的一个点,很快后面又有别的车辆填补过来。前面车屁股的白光晃眼,江小白斜睨着他:“那模特?早点儿多好,机票钱都省了。”
“电影学院的学妹,和模特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即便已成过去式,江帆还是忍不住强调,“我们差点儿遇上海啸,大浪足有三米多高,她居然丢下我自己逃命。”
江小白听得惊心动魄,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假的?”
前面的车动了动,还没能过路口,红灯再次亮起。江帆换了停车挡,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姐姐啊,这次我真没夸张。好好的,风平浪静,一个大浪就扑了过来。幸亏之后没有别的浪跟过来。对了,那鬼就是被浪送上来的……”
江小白觉得他八成是被大水冲昏了头,生出幻觉来,对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完全没兴趣,回到了女朋友的话题上:“你自己有腿有脚,干吗指望别人带你跑?要我我也不管你,不就谈个恋爱,犯得着生死相许吗?”
江帆被噎的一时无语,好半天才嘟囔一句:“机票、吃住都是我花的钱。危难时刻,她伸伸援手,不应该吗?”
空调呼呼送着热风,车内暖起来,江小白白他一眼,不知不觉心情好了点儿:“那是你乐意。”
江帆在男女关系上很不着调,三天两头换个女朋友,还个顶个的漂亮,让江小白愤愤地想,女人们都瞎了眼,这个社会真是完了。
道路总算通畅起来,江帆目视前方,轻哼一声:“你真是越来越像我家老头儿了。”
江小白脸色渐渐凝重:“要是你敢把我失业的事告诉大伯,我跟你没完。”
江帆看她一眼,觉得心疼:“姐姐啊,别总单打独斗,什么事都一个人死扛着,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是你坚强的后盾,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爸和我给你顶着。”
江小白眼前涌起热气,不自在地看向窗外:“你不是离顶天立地还差1厘米吗?”
“哎,这儿正煽情,你怎么就非得煞风景?”
说着说着江帆就笑了,他打开CD,放的全是英文歌,相当欢快激昂,转到某一首时,调子突然变柔了,深情的男声传来,江小白觉得耳熟,想起这是速度与激情的主题曲,现在正流行,电台里经常放,名字叫“See you again”。
江帆放慢了行车速度,吞吞吐吐地说:“杜允要回来了。前天给我发的邮件,说是被派到国内的分公司做区域负责人,以后就一直留在国内。”
气氛陡然变得诡异,江小白低着头,平淡地“哦”了一声,塞在兜里的手不自觉握紧。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CD里的男人还在忘情地唱着,化不开的伤感在心头集聚,江小白看向川流不息的汽车,愣愣地出神,有些话以前没说,一辈子都不会说。
江帆也不说话了,一路沉默着把江小白送到楼门口。江小白说了声再见就要下车,发现车门是锁着的。
江帆双手拽着方向盘,把下巴压上去,很头疼的样子:“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这件事自始至终江小白都没承认过,知道的,也只有江帆一个人。
江小白皱紧眉头:“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一天天的就知道胡思乱想。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帆忽的把头转过来,直勾勾盯着她,盯得江小白一阵儿心虚:“当年你语文不是挺好的吗,说不出来写封情书也行啊。至于这么不自信吗。”他蹭一下坐直,慷慨激昂地说:“你可是奇迹啊,奇迹,想当年在泥里埋了两天一夜都活了下来……”他说的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看见过似的。
江小白不耐烦地看向别处:“十几年翻来覆去就这一句,你到底是在鼓励我还是在打击我,我浑身上下值得一提的就这么一处吗?”
江帆讪讪道:“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次杜允是带着女朋友回来的,两个人都谈婚论嫁了。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我只能鼓励你早日寻到第二春了。”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江小白的神情,江小白表现得越是平静,他就觉得越糟。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个德行,表面上越是波澜不兴,心里头越是波涛汹涌。
“知道了,知道了,”江小白苦笑,“随份子的时候叫我一声。”
江帆解开门锁,不确定地问:“没事儿?”
江小白翻个白眼:“都多少年了,你有事儿我都没事儿。”说完就下了车,把江帆嚷的那句“人生这么短,男人这么多,天涯何处无芳草……”砰一声关在了门里,头也不回地走进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