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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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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常常睡不安稳,可能是因为心里藏了太多事,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从前的画面。有时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比如现在,自己明明记得是身在英雄楼,可时光却恍然间像是回到了还在青城派的那三年,秦月带了胡仲来后山找自己喝酒。
秦月抄着手轻蔑地站着不说话,胡仲拿出刚拍了泥封的菖蒲酒,坐在山石上与他对饮,喝得高兴了,胡仲的脸又突然幻化成无忌的样子,拍着肩膀对他说:“咱们小江呀,是干大事的,心细如尘又胸怀天下。”
喝得日头落山时,他又猛然想起雪雨还在家里等他,于是抄了条小道往回赶,才走得一半,便听见雪雨的声音,远远地提着盏灯笼沿着山路朝自己走来。
于是他松了口气迎上去,走得近了,却看见雪雨变回只有七八岁时的模样,头发散乱着,满脸是血,气冲冲地拿剑指着他说:“小江你这个无赖,若不把簪子还我,我便杀了你。”
然后他惊醒了,恍惚间觉得似乎有人在拍他,于是翻身坐起来,满额满颈的冷汗。定神再看时,只看见眼前是客房里厚重的帐幔,四下死寂,黔州的午夜静谧得很,只有些虫鸣从窗缝里传来。
然后他感到身侧有温软的触感,带着点女子特有的清香靠近自己,他听见雪雨压低了声音贴在他耳边说:“嘘,师兄,房上有人。”
小江现在是彻底醒了,他和雪雨向来有轮番守夜的习惯,想来是刚才睡得沉了,竟做起了这些陈年旧梦。虽说是梦,他却还是忍不住看向雪雨的发间,几乎要开口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那支簪子的事。
当时他和雪雨都还年幼,岳龙轩见他们资质不差,便总让两人一同操练习武。他当时恨极了雪雨是岳龙轩的女儿,校场上从来没有对她留过情,两人每次打架,都是不死不休的架势,打得对方满身是血更是家常便饭。
后来小江也渐渐发现,即使自己对雪雨下手重了,岳龙轩也不会过问,八九岁的小姑娘,没个伸冤告状的地方,那几年里没少受小江欺负。有时打到最后,两人都是遍体鳞伤,雪雨常常会急得张嘴咬他的手臂,却被小江捉住一头长发,抽走她鬓间的那支鸢花簪。
小江知道那簪子是岳龙轩买给她的,雪雨宝贝得很,于是每次抢了之后,就故意丢到后山的断崖下,由得她自己一次次爬下去捡。
这大约就是雪雨从小习惯的生存法则,对此她也从没有什么抱怨,毕竟她杀不了小江,也舍不得簪子,便只能自己下去泥泞里捡,有时小江会躲在悬崖上看她,带了点报复的意味。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雪雨趴在山石上不敢动弹,小江见她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狼狈地抬头看着天,眼神里没有悲喜,只单纯地盼着这雨早点停的样子。那时的感觉很微妙,因为她有个恶贯满盈的父亲,却对小江的作践无力反抗,只能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屈从于他的恶意。
在之后的十年二十年里,小江在江湖里认识了许多人,却再也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那样的眼神。
后来,小江又一次拿了她的簪子,却再也没有还给过她,雪雨哭闹着在崖底找了一个晚上,小江背着手站在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泥地里摔倒了又爬起来。
雪雨并不知道小江在这一刻回想了这么多往事,她仔细分辨着头顶的动静,那人显然来了有一段时间,功夫不弱,在屋顶停了约一柱香的时间,才又踏着东面的屋瓦离开。
小江从床头取了朗月剑,示意雪雨留在房中,自己则从窗户安静地追了出去,他的轻功步伐显然在来人之上,没出院门便已将穿了夜行衣的男子拦下,那人步履有些蹒跚,怀里护着一个细长的包袱,身上显然是带着伤。小江纵气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一把扯了那人衣襟,翻手便将他摔在了地上。
来人似乎是认得小江的,见只有他一人追来,挥手示意,然后尽力将小江推到一旁,拉下了脸上的面纱。
小江见了那张脸,几乎忍不住要冷笑出声,那是个眉目狭长、脸颊削瘦的青年男子,因为受伤不轻,脸色苍白。小江盯着他看了很久,收了剑皮笑肉不笑地问:“子常,你怎么来了。”
子常是胡仲的字,他这段时间显然过得很辛苦,因为小江放出的风声,说胡仲受了赵应秀临终所托,保管阴阳剑。他这一路被各派江湖势力追杀,走到黔州时已是强弩之末。小江料想,他这日天应该都潜伏在英雄楼附近,只是见到自己和雪雨在一起,才一直忌惮着没有现身。
此时的胡仲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丝毫不见青城派大弟子的威风,更没有当初雨夜里对他和雪雨下杀手时的狠劲。他对小江略显凉薄的口气有些不解,只见他单手抚着手里的剑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似乎很惋惜地说:“过两天便是雷山大会了,子常伤得这么重,只怕是无缘上擂台了。”
胡仲其实是个极聪明人,从前在青城派时和小江是称过兄弟的,他功夫不差,这一路没被人杀死也在意料之中。小江现在暂且还不想取他性命,玩味似地看了他良久,然后伸手扶了他起来,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找了后院一处隐蔽的柴房安顿了。
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小江立刻回房找了雪雨,借口说是青城派的人盯上了他们,需要马上离开英雄楼。
雪雨自小是颠簸惯了,听了这话也不多问,便立刻将细软兵器随意收起,与小江连夜去楼下牵了马,两人避开官道,朝雷山方向赶去了。
朝着东南方向又走了一天,就进了雷山派的地界,与芙蓉镇不同,雷山远离中原,汉人渐渐少了。两人不敢招摇,便在城镇里找了个破庙,大致收拾之后住下了。
雷山派是座依而山建的寨子,木楼黑瓦上装饰着一些怪兽的棱角,远远看着有些阴森,却也气势磅礴。转眼就到了擂台比武的日子,寨子里杀了牛羊备了酒,筑起了高台接待过往的江湖人士。
不二庄招摇惯了,这次又有宇文普亲自坐镇,更是气势不凡,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寨门,夹道有苗女往前递酒,宇文普也算是豪爽,一一接过来仰头喝了。
雷山派当家的姓龙,年近五旬,江湖人尊他一声龙响翁,出了黔州往中原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与宇文普显然是识得的,这时候就亲自迎了出来,端了酒碗与他寒暄。
无忌站在宇文普身后,他穿得极朴素,手里拿了柄笨重的钝剑,站在不二庄的弟子中间显得毫不起眼。这时各大派的人渐渐地都到了,他就伸了头往人群里看,心想,那名叫江潇的少年大约也会来吧。
不一会儿小江和雪雨果然也一起到了,两人换了一黑一白两套寻常的衣裳,也不和旁人寒暄,偶尔有人见他二人容貌过人,会偷偷多瞧上两眼。
无忌听到他们自称是昆仑弟子,心里就想:原来这两人是师兄妹,昆仑派遭天门屠杀,难怪他们这一路如此戒备,想来也是可怜人。
雷山派的擂台分了内外两圈,拿竹栏隔开,这在之前是苗人圈起来的斗牛场,各门各派的青年弟子都可以下场比试,外场赢够十人的,就可以进内场对决,最后在内场里选出个优胜来。
龙响翁和宇文普这样的前辈不会出手,围了桌子在一旁喝酒吃肉,龙响翁在江湖上是很有些地位的,传言他不仅内力精湛,更有一式独门功夫傀儡掌,玄妙诡谲,据说就连从前的武林盟主赵应秀,也对其忌惮三分。
老爷子性格孤傲,膝下并无儿女,因此每年都在雷山摆下酒会,专选些江湖上的青年才俊,留在雷山亲自教导,为的就是找出傀儡掌的传人。
他虽然同宇文普坐在席上,眼睛却看着台下,似乎觉得今年的小辈都有趣得紧,功夫也耍得更俊。外场最打眼的便是一袭白衣雪雨,只见她手里拿了一把寒铁软剑,舞得像一池粼粼的水波,她是从天门的训练场上活下来的孩子,擂台上的寻常后生根本不是她对手,点苍派的好几个人,都是刚一上来就被她拿脚剪了脖颈,飞踢下了高台。
前世的小江在这擂台上是逞过威风的,故地重游就更觉得兴趣缺缺,他挑了几个武功不济的,三两下就赢满十场,飞身上高台看热闹去了,其实他关心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其余的在他眼中都是些蝼蚁之辈。无忌在下面看得心痒难耐,便去要了宇文普首肯,也提了自己的重剑纵身上了擂台。
众人本来见他其貌不扬,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甫一上场就围上去打他,却被无忌用手里浑厚的剑气震开,内力差点的几乎就没站住,翻下了擂台。
小江见他笑着朝自己抱拳,也意味深长地笑笑,心想:你上来打架便对了,这故事里又怎么能少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