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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我找了他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在凌晨五点去揉面、煮米下锅,自然就没办法出早摊。彻夜不眠耽误了早晨的营生,我带着一身汗回到出租屋里坐着,迟迟起不了身,看来中午去工地附近卖盒饭这件事也会一并被耽搁。

      一天的生意又算得了什么?我为了偿还他的债务已经把近两年的收入花得所剩无几。

      在我思绪不宁时,尖细的猫叫声从沙发下传来,它初来这里,或许有些害怕,屋里的地砖上到处都是点点尿渍,此时它正蜷成一团,窝在很暗的角落。我面对沙发蹲下来,一条腿跪下,想唤它出来,它不肯,我只好找了两个浅碗,把猫粮和水都推了进去。

      手机在这时从裤兜里掉了出来,因为昨晚打了太多电话,它已经自动关机。并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打通,刘易升接过三次,前两次接听后很长时间都没声音,之后又突然中断,电话第三次接通时,我怕他遭遇了什么不测,正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听筒里,却传出了持续数秒的“滚——”

      刘易升让我滚。

      他以前从来都不会对我这样讲话。

      “刘易升,我让我妈在井里冰了好几个西瓜。”把手机充上电后,我给刘易升发了一条短信。

      每年夏天,我都让我妈冰西瓜,我以为他还会像小时候那样馋那一口沙瓤西瓜,可是算算岁数,我们都已经18岁,他已经长大了。时间向来具有爆炸般的威力,几年过去,我家后面的堰塘都已经被填平,赵老师退休了,村小没了,黄角树被砍了。我童年记忆里最珍贵的事物一样一样被抹去痕迹,人当然也会变,包括我在内。到了城里之后,我连卤猪耳朵都已经不爱吃了。

      “你还愿意我跟你一起回去吗?”刘易升竟然出人意料地给我回了信息。

      “回家的车票只要十三块钱,如果你付不起的话,我还有。”

      两天后,我再次在车站见到了他。我抱着猫,他抱着自己的手臂。车到站之后,我率先下了车,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在经过我上次滚落山崖的地方时,我下意识地往里靠,他好像也跟着我贴着田坎在走。

      我说:“刘易升,我不是傻子。”

      他说:“我知道,你在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班上最聪明的。”

      我说:“我能原谅你,是因为你是刘易升。换做其他任何人,在借了我那么大一笔钱之后消失,我都会报警的。我没有报警,是因为那笔钱本来就是我存起来想和你一起上大学的费用。”

      山里实在太静了,静得因为涕泪四流而鼻子堵塞的大口呼吸声都无比清晰。我干脆扯着嗓子喊,想用愤怒掩饰伤心:“高中辍学以后,你一个人独自活下去肯定很难,所以我不问你这两年为什么欠下这么多钱,可是你连这两天去干什么了都不肯跟我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把我当成傻子,可我不是。”

      我想起,刘易升爸爸被草草下葬之后,村长去收拾过一次他家,想把能烧给过世之人的东西都烧过去,他从凉席底下摸出了一叠钱,皱皱巴巴的钱加在一起,一共有一百多块。刘易升爸爸的腿烂完之后,连止疼药都舍不得买,每天就嚼些干药片,嚼到嘴巴完全麻掉,连口水都包不住,一丝一缕地垂下来,他总说,他没钱了。这些钱的最顶上,有一张字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给林姐,给我儿买吃的。

      村长讲清来龙去脉,把钱递给我妈,说:“林姐,这是他给的馒头钱。”

      “我不收,”她摇头,把钱往外推,“易升都跟周家去城里了,这得给人孩子寄过去啊。”

      “那我想个办法给他送过去吧。”他把钱仔细地又包起来,神情凝重。

      妈妈送走人后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眼泪,她没有看着站在一旁的我,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最后一段时间都还想着孩子呢,一毛两毛地攒,也不知道钱哪里来的。就算他不给馒头钱,我们村里人哪能不管孩子死活,不让他吃饱啊。”

      如果周家没有领养刘易升,妈妈也会管他一辈子的馒头。因为周家很有钱,我们都以为他过去是过好日子的,才会让他走。

      我过去后,发现他过得并不好,所以哪怕不能再读书,也要带他回来。

      记忆弥散在群山之中,参天的树木对我的痛苦沉默以对。刘易升却从后面握住了我的手臂,终于坦诚:“那天,你出去之后,我毒瘾犯了。”

      我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他的脸上也遍布泪痕,他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发作的样子,我在河边,想要跳下去……你给我打电话,我听着你的声音,我想……”

      我按住他战栗的手,听他继续说:“陈南柯,这十三块钱我确实已经掏不出来了,没有你,我永远也回不了家。”

      毒品离我太过遥远,是我完全接触不到、也不会去碰的东西。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把他的手放下来,牵着他,一路朝坟场走去。直到走到他爸爸的坟前,我让他跪下来,跟老人家承诺他会戒掉。

      他跪下来,将手按在地上,头也伏了下去。

      山风往我的耳朵里灌,我站了很久,也跪下来,说:“对不起,我没有把他照顾好。”

      草丛抖动,我听到了刘易升的痛哭声。

      总有哭到哭不出来的时候,刘易升慢慢抬起了头,不时看看我,我没起来,他也继续跪着。我说:“刘易升,以后好好地跟着我。”

      他对着我点了点头,认真而听话的神情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时隔七年,我终于找回了刘易升。

      他在墓前轻声絮语很久,想说的话似乎都说尽了,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说:“等你眼睛不红的时候再回家。”

      小时候被老师打得嗷嗷哭,他就在回家路上磨磨蹭蹭地不走。我问他是鞋底烂了吗?别人跨一步他挪十步。他提起脚,辩解鞋根本没烂,也不肯说为什么,一前一后走了很久,他才问我:“我的眼睛还红不红?”

      墓前的他垂着头,沉默了很久,问我:“还红吗?”

      “走吧。”我向他伸出了手。

      走出坟场,一条青石路直通我家。饭菜飘香,我妈为了我们俩能一起回来足足做了八个菜,西瓜切成大块的,不停地往他的手里塞,塞完后笑着看着我,说:“今年井里的西瓜总算有了着落,你也应该放心啦。”

      刘易升说:“林姨,谢谢你还惦记着我。”

      “最惦记你的是我们家南柯啊,他为了你还摔断过腿呢!”她笑意盈盈地说,“他很念旧,也很看重情谊,和我们家孩子交朋友不会吃亏的。”

      “妈……”我看着她,提醒道,“动筷,吃饭。”

      “好好好,回来就好。”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在刘易升碗里,然后又夹起一块,移到我的面前,感叹了一句:“村子里都快没什么人了,真是一年比一年冷清……”

      晚上睡觉前,刘易升跟我轻声聊天,提议多陪我妈几天。我看了看他手臂上的针孔,打开留在老屋里的存钱罐,说:“不行,明天就得回去。”

      他看着我在数钱,问:“里面还有旧版的绿色两角钱,这个都是多久之前存的了?打开它做什么,就这么留着吧。”

      “这里有二十多块,我手里一共还有一千出头,”我把钱叠好,放进衣兜里,对着他笑,“等我攒够三千,就可以送你去解毒所。”

      “你查过,需要这么多钱是吗?”

      “嗯,要是早知道需要用到这笔钱,当时应该和那几个人商量少还一点,下个月再付清的。”

      “陈南柯,你难道就不为你自己多考虑一下吗?你不想着多存点钱以后结婚用吗?”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我才刚成年呢,”我睁大了眼睛看他,细数着,“我们还要找个中专把毕业证拿到,然后考大学,毕业、找工作……”

      “没有人比你更想读大学,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刘易升说,“但我毁了你的大学梦。”

      “没有啊,这个梦哪里被毁掉了?考大学又没有年龄限制,我五十岁了还能考呢。”

      梦只会消失,而无法被任何外力摧毁。因为它虚无缥缈,所以同时也坚不可摧。

      “我会支持你考的,我自己就算了吧,我把小学的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

      “你小学好像也没学到什么,老是考二三十分,不忘也得从头学啊。”

      “你好损。”

      “只是在陈述事实啦。”

      “你胡说!我数学及过格的。”

      “那你证明给我看。”我直接弯腰把桌下的纸箱拖出来,把小学初中的课本都翻了出来,摆在桌上。

      刘易升欲哭无泪。

      今天本该画下圆满句号,因为前面书写的都是失而复得与重修旧好。可寂静的夜里,一个陌生号码锲而不舍地给我打着电话,我忍不住接听,对方只说了一句:“喂,陈南柯。”我就连忙挂断。

      这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来自周久熬的儿子——周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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