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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桂生泰山 ...


  •   九月中深秋微寒,河东闻喜出了大事。

      月前五王起兵勤王,剑锋直指洛阳赵王。原本齐王与成都王优势最大,无奈不知成都王是树大招风,还是倒了什么大霉,关键时刻被人领兵杀得溃不成军。等勉力赶到洛阳时,齐王早已与禁军统领王舆拿下赵王等人,迎回皇帝司马猷。

      成都王只好与其他二王退回封地,仅有长沙王留置京中。齐王掌权后,忽然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后,而不幸之至——新后正是泰山羊氏嫡女,羊存姿。

      那日,裴泠去送她,她脸上还带着笑,并绝口不提桓衍此人,好像这样他就不存在了。

      “你见过他的……他真那么不堪?”羊存姿静静地这样问。

      裴泠良久无言以对。今上是怎样的形容气度她自然知道,然而这让她如何对存姿言表。存姿好似春花烂漫时节,姹紫嫣红的美景,开得正盛,但人生已很难挽回。最后她只好直言道:“他毕竟是陛下。”

      存姿眯起眼眸,沉默了半晌,从裴泠身边走过。隔了一丈远才又回头,对她道:“你说得很对,他毕竟是陛下,而我将是皇后。”

      裴泠低眉笑了一笑,但连自己也觉得太难看,便又敛去了。

      马车车轮滚动时,裴泠听见隐隐的哭声,像是人死之前最绝望的呐喊,尖锐刺耳而又低沉无力。

      那夜裴泠梦见存姿披散着长发来找她,对她泣不成声,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绝代的影子。

      存姿凄厉地哭诉道:“纨素,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从来没人把皇帝做得这么窝囊,他连自身安危尚且不能保证,何况是我。我不想做他的皇后,纨素救我,救我啊……”

      桓如安也在无尽黑暗中凭空出现,立在遥远的地方,怨毒地盯着她,嘴唇一开一合,裴泠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裴泠身上,然而她救不了存姿。

      这是她最痛恨自己的地方。

      无关要紧的事她为所欲为,而当她极力想保护什么时,却又往往只能直视自己无能的一面。

      翌日裴泠起身,心烦意乱,将随手拿的书翻了许久,却不知上面写着什么。

      直到钩吻同另一婢女瘪着嘴进门。

      裴泠漫不经心地询问:“何事如此不虞?”

      钩吻不言,另一婢女对她抱怨道:“北边的匈奴人入关,无钱货来源,饥饿之余便抢百姓食物。被官府抓去他们也很乐意,因此管吃管住,且又不是死罪。其余人见了纷纷效仿,现在官府也无余粮将养他们,便都放而任之了。女君最近万望不要出门,仆以为,他们都已穷凶极恶了。”

      “嗯。好。”裴泠转问钩吻,“你又为何神色异样?”

      钩吻低声答道:“女君,方收到消息,有人见到关内侯司马律回闻喜侯府了。”

      裴泠微惊,蹙眉凝视钩吻的神情,静默半晌,道:“安康否?”

      钩吻道:“大安。是否去书询问东海王缘由?”

      “嗯。尽快报我知道。”尽管存姿已为皇后,司马律回闻喜亦无不可。然此事蹊跷,他早已双腿尽断,非一年不能好,又有东海王“照顾”,不应当还能活着回来。

      尤其才不过半载。

      钩吻匆匆出房门,裴泠揉揉眉心,闭目凝神少顷,忽觉豁然开朗,立刻放下书册,扬眉浅笑道:“备车。”

      婢女一脸错愕,语气惊慌地劝阻:“女君,仆所言句句实情,此时出门的确大为不妥。女君方才还听了,怎么眼下又不信。”

      “正因我信你所言属实。”裴泠点头出门去,婢女亦步亦趋地跟着,“故才要出门。”

      婢女越发不能理解,但也不再多嘴。

      裴氏牛车直奔北门青晕桥,路上行人见了都远远地避到两旁。途中真有几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匈奴人企图冲来,随行卫士冷冷地将长戟一划,道路刹那畅通无阻。

      青晕桥边,关内侯府。

      府门前溪水依旧,匾额也仍歪斜,只是溪边一排柳已老去泛黄。

      柳枝拂过树下伫立的人,他面朝溪流,穿着不甚华贵,年龄似乎不很老。

      车停住,卫士看着那人犹豫一瞬,先上了台阶去叩门,高声道:“可有人在?我家主人前来拜访关内侯。”

      府中岑寂似空空如也,无人应答。卫士多问了几次,一直无人,便走到那人身旁去,询问道:“兄台,敢问关内侯司马长勖可曾回府?”

      那人也未曾有所动作,仍静默远眺,不知何种神情,说道:“曾回。”

      言毕,冷笑了一声,语气颇多不屑,嗓音低沉且哑。

      裴泠思忖须臾,已听出此人正是当初在羊府门外,叫“羊二姑娘”的司马律。他就是关内侯,但却任凭卫士当着他的面叩门也不出声。

      他……醉了。

      裴泠下了马车,卫士尚不知他的身份,正待要继续问,被她制止。走近前来,可嗅到浓烈的酒气。他手中提着一只黑釉鸡头壶,酒水在罐中咣当作响。

      司马律晃动罐子,不在意道:“关内侯……你们找他?真不巧,他昨晚投水自尽了。”

      “什么?投水自尽?”卫士不辨真伪,惊声反问,并迅速看向裴泠,不知如何是好。

      裴泠好整以暇地笑一声,停在他身后道:“昨夜投水,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关内侯,裴泠真是三生有幸。”

      司马律顿了一顿,蓦地回头。

      阴鸷犀利的目光紧盯她许久,痛恨之意已溢于言表。裴泠面色如常,一派镇静自若。

      良久,他皮笑肉不笑,狠狠将酒坛掼在地上,碎开的酒液瓷片铺了一地。裴泠蹙眉,退步避开。

      司马律双手抱臂倚靠在柳树干上,道:“原来是裴姑娘,今日纡尊降贵,到这贱地来找在下,莫非因为听说了在下回闻喜的消息,意图再杀一次?”

      “不是。”裴泠否定。

      司马律冷笑,歪头道:“若不是,那在下就不知裴姑娘有何见教了。”他想了想,讽刺道,“在下细想一番,昨夜才回闻喜,尚且没有同人打交道,也来不及去找羊氏的麻烦,更不想四处宣扬在下这半年的遭遇。在下实在想不出,又有哪里招惹到你了。”

      “本想与阁下谈谈存姿的事。”裴泠虽神色自若,但口吻并不和善,也很冷淡,“不过看来阁下不大热衷,裴泠还是先告辞了。”

      “慢着!”

      司马律突然大喝,并疾步行至她咫尺之前,高大健硕的身形完全阻了裴泠的去路。他压迫性地俯视她,一字一句问:“裴姑娘此言何意?她眼下不是已进宫为后了吗?”

      裴泠不惯距离生人如此之近,先退了两步,礼貌地笑道:“存姿是皇后,然天下为陛下所有么?立后之人是齐王,若阁下像齐王一样……假使阁下有兵的话。”

      司马律没有作声,他的眼神却忽然亮起来了,如见猎心喜的野兽。沉默片刻,他盯向裴泠,声音更低地道:“可惜在下并无兵权。”

      裴泠颔首,以示她知晓,顿一顿,似笑非笑道:“裴泠敢来,自有办法。不过对于阁下这样信口雌黄之人,裴泠实在深感恐惧……”

      话尚未毕,司马律已十分机智地心领神会,转身利落地跃入溪中,惊得卫士们一阵错愕。俄而,他从水底站起来,浑身湿透。那水冰凉,但他并不发抖,双眼神采熠熠地抬眸凝视裴泠,道:“在下已投过一次水了,裴姑娘请讲。”

      裴泠临溪望他,波动的粼粼水光映出她笑弯的眉睫。他忽然抿紧了唇,眼神闪烁着转开头,极不自然。

      “侯爷请上岸谈。”她也并非真想逼他难堪,于是朝他虚伸了手。

      司马律却从另一边上岸来,沉声道:“不敢有污裴姑娘白璧素手,请府内一叙。”

      十月初,今上唯一的孙子也已夭折。百官遂提议册封声望颇高的成都王为皇太弟,若日后羊皇后诞下龙子,再撤封也无妨。

      齐王把持朝政统摄万机,自然不会将权利拱手相送,遂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另立先帝之孙、清河王之子、年仅八岁的司马覃为皇太子,自封为太子太师。

      上次起兵来迟一步,被齐王捷足先登的长沙王得知此事,立即再度起兵清君侧。成都王等人响应兵变,一起讨伐齐王。

      诸王混战,局势诡谲多变。

      十一月,众人为之怔然的事发生了。河东闻喜,关内侯司马长勖突然领兵二万余人,直冲入洛阳城中,趁齐王与长沙王打得你死我活时,不费吹灰之力将羊皇后抢出宫城,一路北上而去。

      洛阳满城哗然。

      众人后知后觉,才发现司马长勖所领兵马竟无一不是匈奴人。

      匈奴人——何时能为他一介虚衔无食邑的关内侯所驱使?北方大旱,若有粮草的确借兵不成问题,可他并没有足够的财力与粮草。

      显而易见:有人在背后支持他。

      无论何人在背后支持,敢堂而皇之入宫夺后即是滔天大罪,皇族耻辱。齐王怒不可遏,下旨派兵五万前去平叛,宫城可用兵力空虚——这直接导致平叛大军还未抵达闻喜,长沙王已将齐王拿下,斩首于东门。

      朝政大权又到了长沙王手中,他亦并未撤回五万平叛军,毕竟能调动数万匈奴人的关内侯,活着总是个祸患。更何况冒犯天威之罪也是名副其实的。

      送给司马律的粮草能坚持多久,裴泠再清楚不过了。还只剩下五日而已。

      此举使他臭名昭著,进退两难,他要活下去,只能来求裴氏。

      裴泠在房中执黑白二字,与自己下棋,静候佳音。

      翌日,司马律别无选择自立为睿王,招匈奴流民为卫士,决意与平叛军一战。然而,他的名声已格外臭了,有激进文人甚至冲到关内侯府外,指着大门骂他通敌叛国,令国蒙辱。

      因此,除开匈奴流民与泰山羊氏明确支持,偌大河东再无一人一族投靠他的麾下。

      意料之中的事。

      文人向来有此等癖好,在狭隘的民族情结之下,乐意于将朝廷自身的无能腐败视而不见,转而将一切罪恶归咎于外来的冲击力量。

      可笑国度往往崩溃在内部。树根烂了,即使不被砍伐,也自然要死的。

      “先生,这边请。”

      庭外走廊传来下人的说话声,婢女打起帘子,低声回道:“女君,睿王府司马贺南宜到了。”

      裴泠应声,闭上的双眼并不睁开,仍旧低首抚琴。这架丝桐音色非常悠远飘渺,是仿造前人嵇康的片玉古琴而来。造琴师送它一个名字,叫做暗香。

      整间书房氤氲苏合之气,两面窗扉洞开,中间横隔一道琳琅作响的珠帘。她在帘后抚琴,贺南宜便踏进门来。

      下人离开少顷,他未曾说话,大约有意使裴泠先一步开口询问。

      但香龛里的苏合都快燃尽了,房里仍也只有琴声。

      贺南宜忍不住走近两步,面目几乎要贴在晃动的帘子上:“裴姑娘,在下睿王府司马贺南宜。”

      “贺司马。”裴泠终于抬眼看他,道,“有何贵干?”

      贺南宜双手握拳又松开,沉住气,似笑非笑地坐下,不动声色作答:“贺某所为何来,裴姑娘岂非心知肚明?”

      裴泠停了一停,索性按下琴弦,行到窗边去背对他,不置可否:“贺司马不说,裴泠如何能知道。”

      贺南宜沉默须臾,道:“睿王如今生死之境,难道不是姑娘一手造成的么?明人不说暗话,贺某此次奉命前来,是为请裴姑娘支持睿王,对付一个人。”

      “看睿王如今兵力甚众,且匈奴人向来骁勇,何惧五万平叛军?贺司马说生死之境,真是危言耸听。”

      “平叛军不足为惧,但压下平叛军之后呢?睿王极有可能陷入诸王群起攻之的四面楚歌之境!”贺南宜猛然微微提高声音,愤怒而坚决地道,“我主也并未想要裴姑娘倾尽裴氏之力,以助他成就大业。只想请姑娘此时表明裴氏支持的态度,引导舆论,以及对付一人罢了。”

      裴泠无动于衷,问道:“何人?”

      她以为他会说长沙王,或是成都王,或是东海王——长沙王为如今宫城掌权者,成都王则为皇室中声望最高,实力最强的一方,而东海王直到今日仍未有所动作,城府深不可测。此三人皆是大敌,他说谁的名讳裴泠都不意外。

      然而他道:“王冰石。杀了他。”

      裴泠一怔,霍然回头凝视他,神色古怪,想再确认一次:“你说……谁?”

      “王冰石。睿王帐下有一奇人,名为郭璞。昨夜卜卦,算出一句谶语,意为王冰石此人不杀,日后定是睿王大患!”贺南宜果决地道。

      房内气氛忽地凝固。

      裴泠朝他走去,意味深长地问:“郭先生可有算出,裴泠日后会否成为睿王大患呢?”

      贺南宜一愣,随即讪笑道:“裴姑娘说笑了。”

      她也笑了笑,忽地拉下一侧衣襟。贺南宜下意识望了一眼,惊慌得忙要挡住眼,但抬手的动作顿了一顿,又诧异地盯紧裴泠肩头,万分不敢相信。良久,他嗓子干涩得问:“这是……怎么会……?”

      裴泠又把衣襟拉好,那道遍布整个肩头,翻出丑陋狰狞的嫩肉的刀疤并不美观。她实在不太想看见它。

      “我斗不过他。如你所见,我为他伤成这样,我早已是他的手下败将。我怎么同他斗?”裴泠冷笑,下了决定,“我不会同他斗。贺司马另请高明吧。”

      贺南宜皱眉欲言又止,思及方才所见的巨大伤疤,只好摇头,失望地长叹一声。

      当他转身快走出书房时,蓦地又回头,眼神颇有几分异样:“贺某忽然记起一桩陈年旧事:两年前,琅琊王氏将替王冰石与他的未婚妻郗姑娘举行大婚,成亲前夜有女子自尽于他们的新房——”

      裴泠似能感到脸上的血色刹那尽褪。

      她不自觉后退一步,右手撑在桌上,勉强镇定道:“是我。那又——如何?”

      裴泠脸上仍在冷笑,其实她无比渴望逃离这里,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在暗不见光的地方。

      她从来不敢回想,那一晚,她跌跌撞撞跑进他们的新房,掀翻了妆台陈设,然后掏出匕首,从肩头划到颈项,殷红的血像水墨丹青一样淋漓铺散……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不能信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贺南宜怪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口中却悠悠地念:“冰石雪里埋……好雪,好雪啊!”

      裴泠并不尖利的指甲抠在桌木上,轻易便被折断了,但不痛。

      这个人真会揭她的伤疤。两年了,她原以为过去了的事,其实一直停在无关的人脑海中,永远也过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羊存姿的原型,羊献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做过两国皇后的女人。贾南风皇后死后,她先为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后永嘉丧乱(公元311年),匈奴攻破洛阳,抢走羊献容,前赵国主刘曜对其一见倾心,称帝时封她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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