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矫诏废后 ...

  •   她是被门外嘈嘈切切的低声对话吵醒的。

      睁开眼,不知是睡太晚亦或是睡太久,裴泠感到额头沉重,五脏庙也在唱空城计。

      “门外在闹什么?”她迷茫地掀被下榻。钩吻忙取来衣衫替她披上,低声答道,“是下人有事禀报,来了有一阵了。但您昨夜睡得太晚,门口小厮便不让那人进来打扰。”

      她点点头,没有责怪。眯眼一扫半开的窗外,阳光大好。裴泠回头一边穿好外袍,一边问道:“现在什么时候?”

      “还有一盏茶功夫到未正。”

      怪不得头昏脑涨,原来一觉睡过了午时。她梳洗完毕便让那人进来,打算听完就用饭。

      “女君,我们计划昨夜被人泄露。贾后得知,于今晨矫诏,命宦官孙虑奉鸠酒入金墉城,废太子被锤杀。”下人进门跪下,沉重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她顷刻间无比清醒,但一时难以做出动作,只保持原来的姿势,怔怔地盯着那人乌紫的唇,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那人将手中的密报向上一递,头却垂得更低,咬牙重复道:“计划昨夜泄露,贾后矫诏命孙虑杀废太子。”

      裴泠一把夺过密报,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我等奉命追查废太子谋反一事。已查到当夜实为贾后设计,使宫女碧月灌醉太子,再由贾后信臣潘岳起草逼宫书信,诈称此为祝安祷文,是今上命太子抄写。

      太子醉中不辨真伪,执笔抄下两书,贾后遂以此废太子。

      本一切进行顺利,但昨日下午不知何人将消息泄露,京中忽然到处传言,称朝中有人已查出废太子冤情,即将连同金殿禁卫军废后,迎太子复位。贾后探子得知立刻上报,她杀心顿起,于今晨卯时一刻矫诏,派宦官孙虑奉鸠酒前往金墉城毒杀太子。

      嵇相得知,当朝跪地为太子求情。今上不知所措,派人转告贾后,但贾后尤为震怒,置之不理,今上亦无言以对。直跪到即将散朝时分,金墉城守将刘振率先来报——废太子不肯服毒,以出恭为由避开。孙虑大怒,手持杵药锤一路追赶,于恭房将太子锤杀。太子惨叫连连,有下人闻言欲救,也被一同刺死。

      一言毕,群臣痛哭。嵇相惊怒激愤之余,立刻派人传来孙虑,于太极殿东堂外,将孙虑一刀砍死。

      贾后得知此事,更加勃然大怒,立刻传令——嵇相血溅朝堂,草菅人命,以下犯上,蔑视天威。即刻革除京中一切职务,左迁至并州,封广平郡公,食邑七百户,卫士不得超过五千人,着令即刻启程。

      嵇相离京时,洛阳城中百姓纷纷哗然。更有不少民众为此前误会嵇相与贾后勾结而感到羞愧,自发前去送行。

      裴泠捏着密报的双手犹在发抖。

      忽然间喉咙一阵腥甜,她眼前蓦然黑了片刻,口中尽是铁锈一般的血味。她喉咙动了动,又咽下去,眼神锋利地凝视那名下人,静静地问道:“赵王京中的人,是否知晓此事?”

      “是。不久前赵王传来消息,得知太子被害亦十分悲痛,已极力加快行军,愿与女君联手早日为太子沉冤昭雪。”下人低低地说。

      “一派胡言!”裴泠听完怒不可遏,轰然将桌上杯盏尽数拂落,瓷碎在地。而她仍然在微微颤抖,冷笑道,“悲痛?我看他怕是快要欢喜疯了吧!金墉城守将刘振是他的人,莫非以为我不知道?我若不知道,也不会放心太子囚在那里——嵇相尚且还能为自己的名声而跪殿求情,赵王竟一心只想登堂入室,置太子于不顾。好,很好。既有不臣之心,我也不必多费唇舌。”

      贾后身边的昭阳殿大长秋已被赵王收买,有任何消息定然也能第一时间知道。而刘振既是赵王的人,只要赵王提一句保护太子,区区宦官孙虑又怎能杀得了他?

      那人静默一会儿,问道:“那是否需要查出是何人泄露消息?”

      “不必了。料想也应是赵王为逼贾后杀太子而泄露的。”她平复心情,想了想吩咐道,“传信回闻喜,可以截断一切供应给赵王三军的粮饷辎重了。赵王若问起来,也不必理睬,让他来找我。”

      “是。”

      那人点头,立刻起身出门。即将跨过门槛时他停下来,犹疑地询问道:“女君仍旧要矫诏助赵王进京废后吗?”

      裴泠微微一笑道:“当然。这叫捧杀,我倒看看他是怎么个死法。”

      钩吻这才让人进来扫了碎瓷,传了饭。然她一看那西湖醋鱼的颜色,没来由一阵恶心作呕。

      “把这道菜撤下去。”她语毕,勉强用了几口饭。但只觉已被他们气饱,什么都已吃不下了。

      钩吻便命人撤菜,她干脆起身出门静走,因她朦胧总觉嵇相此时离开,是否不免太……

      接下来几日,嵇相——广平郡公嵇述在朝党羽接连被贬。看贾后将他们所犯之事一一抛出,人证皆全,怕不是一两天能办成,显然早有准备,就等着嵇述大厦倾颓的这天。

      她不禁思忖,贾后贬官贬得痛快淋漓,殊不知正是这样,才救了这些人一命。等到赵王这等豺狼进京,想要站稳脚跟,不止要废后,必定还要清洗朝堂,安插上自己的人马。这无疑会拿贾后势力开刀。嵇述的党羽纷纷远离朝堂,山高水长,自然性命无虞。

      六月中旬,赵王已兵临谷城函谷关外,从此处抵达洛阳城门仅需不到一日。赵王当即聚集六万兵马,立刻夺下函谷关,以“清君侧,中宫谋害太子,意图牝鸡司晨”为口号,火速直奔洛阳城。

      贾后得知赵王仅有六万人马,并不放在心上,下诏令王檀镇守城门,务必将来犯叛军赵王人等拿下。

      裴泠收到赵王消息,冷笑一声,准备出门。

      钩吻奇怪道:“女君此时要去何处?”

      她取出袖中嵇乐所赠的金令,道:“进宫。”

      嵇乐手中持有一块嵇太后钦赐的金令,可让其随时进宫拜见太后姑母。当那日“碰巧”得知她想进宫却苦于没有诏令后,便立即将金令转赠,并毫不在意地说改日再去求一块就好。只是眼下看来未必会有这个机会了。

      裴泠乘车赶赴皇城门,过关时车门也未开。钩吻将手中金令伸出车帘外停了一停,随即便听守卫道:“放。”

      大门徐徐打开,马车绝尘而入。

      将夜,城门外忽传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声,仿佛撼动山河,响彻寰宇。宣武场万帐灯火,飘扬的旌旗在夜色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银钩铁画的一个“北”字昭显军队身份。

      王檀的镇北军营。但空无一人。

      大军肃穆列队,俱集结在护城河边。王檀一身甲胄,披风扬起,策马立于大军最前。

      他手持长缨,纵马临江,威严雄浑的军队使他孑然孤独的身影陡然高大伟岸,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无声蔓延。

      裴泠立于城门上,有别于城内温柔风向的狂沙吹得她不得不微微侧身避在墙垛后。

      河对岸亦有黑压压一片大军,他们盔甲上反射出粼粼光华,照亮一片河水。赵王策马前行几步,高声喊道:“中宫谋害太子,意图牝鸡司晨,小王奉皇命出兵废后,汝等皆当从命!王将军,你想抗旨不遵?”

      王檀平静道:“圣旨何在?”

      赵王不语,将目光射向城门来。

      她嗤笑一声,故意拖延片刻,收敛神情后才踏出城垛,扬袖将一卷绸布高高扬起,说道:“王将军,今上圣旨在此!”

      王檀闻声回过头来,愣了半晌。他一出声又变回那种略带古怪的神情:“为何今上要命裴姑娘传旨?”

      裴泠不理他,扬手将绸布狠狠掷出。圣旨在空中划过一道不太优美的弧线,最终落在王檀手中。

      他打开来看了一会儿,不过几句话而已,重要的是有那方御玺。她以为他看得出神了,不由叫道:“王将军!”

      王檀迅速抬头,复又问:“圣旨不假,但为何今上要命裴姑娘传旨?”

      “裴泠传旨王将军尚且不信,更遑论他人?再有,皇宫被贾后把持,今上已无人可用,故命裴泠传旨。”她义正言辞地道。

      他仍然不撤兵。裴泠遂冷笑道:“王将军此举何意?莫非要今上亲临么?”

      天地岑寂。

      王檀沉思不久,猛然一声喝令道:“止!收兵回营!”

      裴泠莞尔一笑,转身接过婢女递来的手帕,捂着嘴啐了几口。城门高处风沙太大,一开口她就不免吃了沙,况且还要高声大叫。这是她为何不肯同王檀多说的缘故。

      婢女又递来一小盒薄荷酿梅,她取了一颗含在嘴里,薄荷独有的清凉令人好受很多。

      下了城门,赵王正好率军而过,见到裴泠顿了一顿,然后勒马下来,行至她面前笑道:“久闻裴姑娘大名,今日才算一窥真容。”

      她淡淡地笑,口中还含着梅子,没有开口,只点头示意。

      他眼神扫过裴泠手中的锦盒,大概也猜到缘由,便不再多说,翻身上马道:“小王先行一步,明日再同裴姑娘叙叙情分。”

      她心底极其厌恶此人,只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虚与委蛇地压着。但她也没必要太懦弱。

      裴泠对着这个年逾六十的男人笑,少顷咽下梅肉,回答:“王爷别提情分,说出来怪可笑的。您还是和九泉之下的先帝与太子谈谈情分的好。”

      他原本也对她温和地笑,一听此话立刻沉下脸,冷冷地盯了她几眼,纵马离开时丢下一句话。

      “小王爱和活人谈情分,死了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看来是以为入主洛阳高枕无忧,不需要裴氏的支持了。这样也好,省得她撕破脸还要找个借口。

      待到赵王六万大军尽数穿过长街,裴泠看见烟尘散尽,才扶着钩吻行向马车。忽听身后有人叫道:“裴姑娘留步。”

      这声音怪熟悉的,她想了想,回过神来——这不是王檀么。

      裴泠转身,正见他握着那卷圣旨疾步行到她面前,脸色很不好看。

      她自然将他来意猜得差不离,果然见他唰地展开绸布,指着那上面的隶书咬牙道:“我刚才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被裴姑娘打断,一时说不上来。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么工整的隶书哪里是今上的笔迹?!”

      裴泠懒洋洋地打开盒子,不大在意地道:“今上口述,由裴泠代笔呀。”说完她又放了颗梅子到嘴里,微笑着注视王檀。

      他快气疯了,但又不好对裴泠发作。瞪了半天,突然他又问:“裴姑娘既说皇宫由皇后把持,那今上是如何传召裴姑娘进宫的?”

      “裴泠进宫面见嵇太后,正巧碰上的。”她将梅子鼓到一边,镇定且严肃地胡说八道。反正他又不是他从兄,她倒不用顾忌形象。

      “好。”王檀深吸一口气,握成拳的双手渐渐松开,欲将绸布叠起来塞进衣袖,硬邦邦地憋出几个字:“裴姑娘说得有理。”

      他说完就走。裴泠忙拉他一把,将绸布拿走,顺势把盒子放在他手上,安抚道:“王将军心火太旺,吃点薄荷败火。”

      王檀呆呆地低头看一眼盒子,眼神颇为茫然,不大自然地说:“锦灰是个粗人……”

      “裴泠看得出来。”她赞同地点一点头,也不和他多说,快步上了马车一路跟上赵王大军。

      她不可避免要担心今上的处境,赵王那一眼尽是疯狂。

      孤城夜风,一更天,宫灯在上晃动。

      赵王六万人马包围皇城,宿夜卫士见状神色惊惶,将长戟一指,高声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冒犯天威!”

      “……冒犯天威?”赵王从阴暗处走向灯火通明的城门下,手中握着她给的圣旨,怪笑道,“天威在小王手上呢。”

      他一语双关,将圣旨随手递给身边人,“念。”

      赵王府长史比上次见到更干瘦,颧骨以下两颊的肉像是被挖了一样,深深地凹了进去。他展开圣旨,声音不如初见激越,隐含低沉:“中宫矫诏杀害太子,今使兖州赵王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

      他念完将圣旨交给宿夜卫士,众人一见,立开城门。

      赵王随即带领一千卫士直逼中宫,一路所见宫人,莫不惊骇逃窜,抖如筛糠。昭阳殿内灯火通明,贾后应尚未就寝。丹陛上宿夜的宫人声色俱厉地呵道:“放肆!这是什么地方,还不速速退开,惊了皇后殿下凤驾谁担当得起!”

      赵王一挥手,数名卫士冲上丹陛,直接反手一压,捂嘴将宫人拉开。

      “何人喧哗?!”

      贾后在殿内怒问,并差一名宫女开门查看详细。赵王立时将宫女一脚踹翻在地,领着数十卫士跨进昭阳殿,冷笑道:“有诏收后!”

      贾后冷锐的目光从赵王脸上划过,最后与裴泠四目相对。寒光闪烁,她静了片刻,蓦地讥笑道:“诏书?诏书当从本宫而出,你又是哪来的诏书?!”

      赵王不同她争辩,只是笑道:“皇后殿下,但小王终究已入宫门——”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而后暴喝道,“拿下!”

      持刀卫士毫不犹豫冲上前,一左一右将身穿茜素红翚衣的贾后擒下。贾后勃然大怒,高声叫道:“禁卫军!速传禁卫军来!”

      但殿外寂静如初,并无一人走动。

      赵王的人马已包围昭阳殿,而禁卫军已拿到今上诏书,再有宫城门口镇守五万余卫士,自然无人抵抗。

      挣扎数次未果后,贾后抬头逼视赵王,眼神犹如恶鬼,厉声道:“司马伦你敢矫诏欺君罔上!本宫要诛你满门!”

      卫士不理会她,直接架着双臂拖了出去。赵王跟在后面讽刺道:“小王满门九族,正好您也在列。皇后殿下,您先以身正法吧!”

      贾后被拖出昭阳殿时,满宫宫人恐慌惊叫。犹有几名忠心的宫人,见状冲上前解救形容狼狈的贾后,但被其他卫士一刀砍杀。

      三尺血溅动花枝。

      此时,今上司马猷也已到了。

      裴泠上前行礼。然而他并未看她一眼,反倒直奔贾后,脸色惨白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皇叔祖,你们放开她,她是朕的皇后!”

      赵王双眸一寒,亲自上前拦住今上,道:“陛下,中宫谋反,杀害太子,意图牝鸡司晨,其心可诛!小王奉诏废后,陛下还请回宫休息。”

      “什么司不司晨,朕听不懂。她想要朕都给她,统统给她!”司马猷急忙推开赵王,凄厉地喊,“你们放开她!她是朕的皇后!”

      赵王一不留神被推开,脸色愈加难堪,回头冷冷一撇。数名卫士疾速挨在一起,用身体隔开贾后和今上。

      宫人跪了满庭。

      贾后拼命挣扎,向今上道:“陛下救我!我若被杀,那陛下被废的日子也不远了!”

      赵王脸色更冷,喝道:“把废后押入金墉城!”

      今上眼见他们将贾后拖走,突然哭了起来,两行泪从他素来傻笑的脸庞滚落。裴泠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一手拼命推开身前牢固的人墙,一手遥遥伸向贾后,仿佛想要抓住她的衣袍。可嗓音已悲呛得声嘶力竭。他恐慌着恸哭:“你们不要伤害她,她是朕的皇后!她是朕的皇后!你们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她……”

      裴泠皱眉凝视须臾,刹那震惊在原地,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个惶恐悲伤但却无能为力的薄弱皇帝,他想救他的皇后,却只能这样徒劳地喊着一句话。

      甚至更像是哀求。但没人怜悯。

      裴泠以为她帮助他夺回皇权,他会欣喜感激。然而,其实他已一无所有。

      连他此前仅有的——他的皇后,也没有了。

      而所谓皇权……赵王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嵇相与贾后?也许不,他比贾后二人更凶残。

      尽管她不愿承认,可她的愚忠令他痛苦,这无法辩驳,虽然贾后的确罪该万死。

      宿命难测的迷惘和疲惫吞噬裴泠,这一刻她只想逃离。但目之所至,满庭疯狂。她抬手一巴掌摔在伸手去推今上的卫士脸上,将他拉过护在身后,冷冷道:“你刚在做什么?”

      那名卫士不明就里,看其惊异错愕的神情,似乎没想到她刚才还和他们一伙,为何转眼翻脸。卫士呆了片刻,不知怎样答她的话,于是转头去看赵王。

      赵王凝视今上一瞬,莫名冷笑,命人将那名卫士拉下去。

      “永远只会躲在女子身后么……明早照常朝会,陛下可要早起。”他意有所指地提醒。

      她回头看司马猷,见其形象全无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无声垂泪,恍然未觉赵王的话。

      裴泠代其质问道:“王爷想毁约?”

      赵王笑了笑,老皮皱起沟壑:“小王答应过裴姑娘什么吗?姑娘可别把旁的什么人和小王混为一谈。”

      她闻言冷然直视赵王府长史,而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其实她早已从废太子被杀一事看穿赵王,这只是逢场作戏。

      “哈!好。”她一脸没什么不明白的神色,道,“时辰不早,恭送王爷。”

      赵王挑眉一笑,神采飞扬,领人大步而去。长史经过她身前欲言又止,裴泠报以一声嗤笑,随后蹲下去替今上整理仪容。他停一停,也走了出去。

      司马猷呆呆地任她擦眼泪,毫不反抗,但眼泪一直在流。四下里宫人仍跪着未起,夜风穿庭,无端端只有空冷的萧索。

      裴泠心底难受,沉默半晌安慰道:“陛下,皇后作恶多端,残害皇嗣与妃嫔,滥杀忠臣。此番废后亦是罪有应得,众望所归,陛下实在不必为之悲伤……”

      她未说完,他已惊声哭吼道:“朕不要听这些!朕只要皇后!朕不是天子吗?为什么你们可以拉走朕的皇后!”

      他开始哭着扑过来打她。裴泠侧了侧身,竟无言以对。

      他拳头砸在她肩背一点也不痛,也许这样她心里还好过一点。因为她到了此刻也未曾后悔废后,她只后悔选错了人。

      但赵王此番作为,注定不是最后赢家。

      忽然她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裴泠回头仰视那来人,他好像是黑暗中一道流光,穿着清鹤一般的白袍,由远及近,从混沌到空明,浮光掠影而来。

      王炽目光掠过她,半分不惊讶,平静地一掀衣袍下摆,跪地道:“司徒、录尚书事王炽叩见陛下。臣伏闻赵王已领兵入废皇后,有王爷镇守京师必定安全无虞。故臣今日将从调令左迁临沂,镇北大将军王檀亦于今夜撤离洛阳,恭请陛下圣安,臣告退。”

      司马猷停下动作,呆呆地望着王炽。过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埋头,双肩一抽一抽地道:“朕知道、知道了,爱卿退下吧。”

      王炽微微一笑,随即转身便走。裴泠尚未从他的话中回过神,见他动作,茫然地追问:“你要回琅琊?此刻?”

      他并未停下脚步看她,只是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沉静地答:“广平郡公离京前,曾下书左迁炽为琅琊令。”

      王炽疏远而礼节十足的回答飘落裴泠耳旁,他已远远走开。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更加难过。裴泠不禁低声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更厌恶我了。在他看来,明明是我引狼入室,却偏偏还做出悲伤忠诚的模样,好让别人以为我其实很无辜。我简直虚伪无耻到了大师境界。他一定是这样看待我的。”

      可是……她想辩解却无从辩解。

      王炽一走,洛阳真已无人在乎今上安危。最重要的是,他回琅琊,她就再看不见他,也再不能说话了。

      她想他。

      裴泠怔在原地,好半晌有宫人来扶她起身。她蹙眉一瞥,那人立即松手跪下去小心地解释:“奴婢见陛下已经离开,担心裴姑娘坐在地上冷,所以……”

      “好。下去吧。”她回头望,果然不见今上身影,遂不再责怪宫人。

      宫人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躬一躬身,与其他人踏着小碎步快步退下去。她思忖片刻,现在还不能回闻喜,至少要等到明日早朝之后。

      既不能同他一起走,那我应当去送他一程——这当然只是裴泠的私心,不应当有‘应当“这二字。可她用上它,会显得她好像有莫须有的非去不可的缘故。

      灰暗阴郁的乌云聚集在一起,大约又要暴雨倾盆。她刚走出宫门,便感到无数冰凉的晶点迎风扑在她脸上、身上,那一刻她只觉冷到了骨子里。

      原来是细密的雪在飘洒纷扬。

      这是盛夏之夜啊!

      裴泠惊诧地仰望低沉云幕。

      眼前陡然一亮,再轰然一暗。她到了皇城门外,城门上的六角宫灯一闪一闪,身后是禁锢的光明,前方是无边的迷蒙。

      钩吻连忙给她披上大氅,又将一把水墨丹青的晕染油纸伞撑在头上。

      她压下异样情绪,笑一声,问道:“伞是哪里来的?”

      钩吻也笑:“不知是哪位有心人留给女君的,送伞卫士不肯说。”

      哪有不肯说的,只是驱使他说出真相的动力不够。裴泠点头,来到那一排赵王的戍守卫士身前,问钩吻哪一个人,钩吻指了一人。她微笑着问:“告诉我,是谁留的伞?”

      卫士魂不守舍,呆愣半晌后惶恐地拱手道:“回姑娘,那人交代属下不要提起他,属下不敢违抗。”

      裴泠闻言,平静地问:“会死?”

      卫士一顿,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她已懒得废话,直接将他悬在腰上的长剑一把抽出,稳稳架在他肩上,冷冷地问:“谁?”

      四周卫士都悚然一惊,有想上前阻拦的,但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这名卫士脸色倏尔惨白,犹豫一瞬,低声答:“是——姚长史。”

      她期望卫士说两个字,但卫士说了三个字。裴泠无声垂手,将剑放回去,点一点头,走时鬼使神差将他的弓箭取走。卫士不由神色大变,焦急地喊了一声:“裴姑娘,弓箭……”

      后面说的什么她已听不见,马车早就一路向城门飞驰。

      途中她与多驾官邸马车相错而过。这是送别他们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难道已经启程了吗?

      她感到心急如焚,不断催促驭车人尽量快一些。

      建春门外,果见王檀军帐已撤,大半军队正列队渡河而去,湿漉漉的石板地上落雪即化。她下车,略带慌乱地四下一望。

      黑夜里王檀的盔甲仍泛银光,他好似有些惊讶,问:“裴姑娘?你来这做什么?”

      谢天谢地!天知道她在茫然四顾之时,看到那两道挺拔的颀长身影,看到那一袭比雪更白的衣袍,听到王檀熟悉的声音,都已快惊喜地叫出来。

      “裴泠听闻二位即将离京,特来相送。”裴泠定了定心,走到二人面前微笑着答。王炽的容色波澜不惊,与天地风雪浑然一体。雪从他脸上划过,却仿佛他在雪色与夜色中消融。

      她不等王檀回答,又补上一句:“今夜恐怕雪大。”

      王炽终于凝视她双眼。他微微前倾,像是要借此看清裴泠脸上的表情。他问:“多大?”

      裴泠笃定地劝道:“很大!”

      “再大的雪我也得走。”他不带犹豫地接口,语毕又直起身去,收回目光,一如之前沉静无波。

      她茫然过后愤愤地盯着他,但他未曾理睬。王檀像是未解其意,还很高兴地道:“现在这点小雪不碍事,等到实在雪大,扎营休整就是了。毕竟是夏日,路还很好走。裴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裴泠正要回答,冷不防王炽一旁那道黑影直直地开口:“她是在说雪会很大,挽留我家公子今夜不走,谁有空担心你行军扎营。”

      王檀嘴角一抽,万分尴尬。

      其实她比他更尴尬。方才太急,倒没注意旁边还有人。想来也是,无邪从来与他形影不离,今夜又怎会不在。但是无邪的性格未免……

      一时之间静得可怕,谁也没有出声。

      王炽见状,偏头淡淡地道:“你去看看行李。”

      无邪瘪嘴,好像是在冷笑,眼看着又要开口。王炽眸光见冷,他顿时又将话吞了回去,顺从地爬上马车。

      王檀尴尬稍减,但脸色仍是有些发红,说道:“你们谈,我去看着点辎重渡河。”

      说完他自觉地退开三步,然后转身背对二人,像在检阅队伍。

      裴泠苦笑一声,沉默少顷,看着王炽低问道:“其实,成都王会派刺客在嵇述寿宴袭击,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嵇述假惺惺跪朝堂替太子求情,杀孙虑,惹怒贾后被贬,甚至离京前将你迁回琅琊,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他若不知道成都王的刺客会袭击寿宴,那么嵇述怎会早有准备?若是成都王的刺客掳走她时,无邪来追,她也不会一整日不在京中。那些流言不会有机会传到贾后耳中,贾后自然也就不会下令鸠杀太子。

      而嵇述由来不是忠君之人,上次太子被污谋逆尚且还要瞒着他,以防他怂恿贾后杀太子,嵇述现下又怎会为之长跪朝堂。那么之所以跪朝堂,杀孙虑,一是为博得忠臣之名,掩盖污点,他走时自发前去送行的百姓已足以证明他成功了。二是故意为惹怒贾后以求远离京师,这样能避开赵王大军的锋芒,又方便隐藏自己起兵前的准备。

      毕竟他在洛阳有任何异动都会人尽皆知。

      琅琊临沂距广平郡实在太近,若不是早就算好这一切,嵇述也不会这么凑巧调王炽回琅琊。

      如此一来,不管洛阳城中各路王侯打得多么昏天黑地,嵇述都安全无虞。

      裴泠想到这里,暗恨自己太笨,脑子转得不够快。她又咬一咬牙,追问道:“还有我被刺客劫走之后,那些流言也是你派人放出去的对么?”

      王炽平淡地点头,神色十分坦然,像是知道她会知道:“对。”

      她如遭重击,踉跄地退后了一步。钩吻立刻扶住她,但被其缓慢却固执地推开。裴泠盯紧王炽,痛声道:“你明知你这样会逼死太子!倘你要他死,你当初又何必救他!”

      “那时他不能死,不然广平郡公如何脱身。”他说得很残酷,不带半分情绪,“金墉城守将刘振是赵王的人,他若想保住太子,我的计划自然不会逼死谁。”

      “可你也明知道赵王不会想要太子活着,那是他登上皇位的拦路石,他甚至在你放出流言后推波助澜!”

      王炽理所当然地道:“是,我知道。可那不在我考虑之内,那是赵王的问题。裴泠,那是你的盟友。各为其主,我没必要顾忌。”

      她一时之间只觉风雪冷得她颤抖。

      他说得没有错,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可是……

      可是他毕竟是我最在意的人,而我的盟友,我所忠诚的君主,为什么他们全都不曾顾及我的想法?是我天真?仁慈?忠诚?顺从?自私?

      亦或是我太顾及他们的感受?

      是的,我知道,是我在意他们,所以他们以此无所顾忌——裴泠想到这里,有雪吹进她眼睛,片刻后化成水再安静地流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放下所有尊严,一点一点扯着他的衣袖哀求道:“师兄,阿泠求你,不要再帮嵇述。他不是好人,也不会是一位好的君主!你选别的人:齐王、河间王、常山王、东海王,谁都可以。阿泠保证不跟你为敌好不好?师兄,只有嵇述不行,阿泠不能看着这样的人登上大位,可阿泠也不要跟师兄为敌。我们,我们不能自相残杀,我们师出同门……你也知道,阿泠斗不过师兄的。阿泠从小就很笨,阿泠是个傻瓜,求求你,师兄,别去找嵇述……”

      王炽停了一停,礼貌地将她的手拿开。但他不碰到她的肌肤,只隔着衣袖推了一推。他还对她笑,笑得很柔和空远:“你聪明得很,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输给我呢。纨素,我得启程了,就此别过吧。”

      他松手转身决然而去,白袍如水从她手中流过,像指间沙,越紧越空抓不住。

      王檀见他走过,一愣,然后转身对裴泠拱了拱手,说道:“裴姑娘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她麻木地吐出这四个冰凉的字眼。

      他们二人并排离去。裴泠凝望王炽的背影,脑中思绪万千,刹那尽归虚无,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走,他此去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亦或再见只是生死无话。

      突然她转身从马车中取出弓箭,目光冷冷地扫了一眼,将箭矢搭上弓弦。钩吻掩口惊呼道:“女君您……”

      裴泠箭尖对准王炽的肩背,弓弦已被拉得铮铮作响。她全神贯注一眨不眨,眉睫凝满霜花。

      可她下不了手,她仍然在犹豫。

      “将军小心——!”突然一道娇小灰暗的人影朝她狠狠撞来,一时间裴泠右手臂吃痛,手上箭矢不由一松,整个人扑在钩吻身上,撞她的那道人影也已跌坐在地。

      那支箭!那支箭——

      她惊恐地抬头望去,只见他们二人侧身回头,也震惊地望着她。王炽的肩头被那支箭射中,殷红的血液把白袍染得触目惊心。

      裴泠忽然记起那卫士最后说的话:裴姑娘,弓箭……有毒。

      无邪飞奔而下,面色有罕见的焦急。王炽无动于衷地一把拔出箭扔掉,看着她,闭了闭眼,而后轰然倒在无邪身上。

      那扔在地上的箭矢倒钩似乎还带着细碎的血肉。

      “裴姑娘你……你!”王檀神色复杂,最后咬牙什么也没有说。她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他抱上马车,又将方才撞她的那人一并带走,似乎怕那人留在这里,她就会对其不利一般。

      他们的马车自裴泠身边绝尘而过。她顿一顿,仰头望着深黑天空轻轻地笑了几声,忽然双手捂脸跪坐在雪地里。

      她居然……又对他动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大更么么哒。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