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楚君梧桐

36、第三十三章

　　大家仰头喝尽杯中酒，等李归想要拦阻的时候，我也已将辛辣液体一饮而空。李归明显不赞同的眼神睥睨着我，白酒躁动膨胀了我的胆量，坦然回视他，轻声说：“我愿意，不用你管。”

　　身后传来秦枫抑制不住地扑哧一笑，听到他说：“好了好了，一杯酒而已，不闹脾气------都坐下坐下，吃菜吃菜。”

　　服务小姐尽职尽责斟满所有酒杯，轮到我时，李归搁在桌面的手微微一动，最终也没有做出制止的动作。

　　崔胖儿又站起来，举着杯，热诚不减地说道：“好事成双，这第二杯，敬我们一起笑过闹过哭过的青葱岁月！特别要敬，毫不留情夺取我们神圣的第一次，引领大伙儿有滋有味完成青春洗礼的异少！我们的异少！”

　　男人女人瞬时变身激昂飞扬的少男少女，齐声附和：“敬-----我们的异少！”

　　拥有共同青春回忆的人们，犹如在每个人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真切印记，是极容易被煽动和鼓舞热情的一类群体。

　　烈酒炙心撩情，将一桌人记忆深处，随着时间不断描绘的过去，重新着色浮现，愈发显得赤诚相见。

　　有人说“我第一次打群架是跟着异少”，众人回“你不是一个人，都跟着异少呢”！

　　有人说“我第一次被人揍是异少下的手”，众人回“那是你上辈子修的运气”！

　　有人说“我第一次向女生表白，是异少鼓励的”，众人回“异少简直是月下老人附体嘛”！

　　有人说“我第一次暗恋明恋都是异少，被彻底无视啊”，众人回“异少无视了多少少女的爱心呀”！
　　有人说“我第一次反学校霸凌成功，是异少出面站台”，众人回“守护天使站台，画面太美，闪瞎眼了”！

　　有人说“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异少接济的”，众人回“哇，同床共枕了没”！

　　还有人说“我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是异少”，众人回“不是爱，英雄崇拜，崇拜懂吗”！

　　人声喧闹中，李归始终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我禁不住低声问一旁的秦枫：“你的第一次是什么？”

　　秦枫眉峰轻颤，敛抑笑意，略微凝重地说：“我第一次被人拯救，是异少。”

　　“你-----怎么了？”我知道此时并不是深聊这个话题的最佳时机，但他不单是李归的同学，更是李归的朋友，对于李归这种擅于掌控距离范围的人来说，秦枫朋友的身份显得尤其特殊，以至于我难以按捺探究之心。

　　秦枫扫一眼李归，客气笑着：“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跟你细说。”

　　我暗自叹气，也看一眼李归，他不露声色回应我的目光，说道：“你的好奇心也不比其他人少。”
　　不知怎么，从决定参加聚会那一刻起，他话意里仿佛藏着钩刺，一句一句总能使我心绪不宁，悻悻然无言以对。

　　热菜上桌，一群人你敬我我敬你，拼酒拼得花样百出、热闹非常。李归自然是众人焦点，一人跟着一人过来，他不推托不婉拒，来一杯是一杯，连带敬我的酒也霸道接手，爽爽利利、痛痛快快灌下去。

　　我不清楚李归的酒量，在独空从未见他喝酒，又记挂他身体状况恢复如何，瞧着他饮水一般饮酒，脸色不似他人涨红，反倒愈加苍白，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或许感应到我的注视，再干完一杯后，他侧头望向我，目光炯炯，眸中恍若烧旺着一团火，灼灼欲燃，完全不同以往的淡漠如水。

　　不等我回避他的异样情绪，他已转回去继续与人碰杯，我扭身对秦枫说：“他这样喝酒会不会---------。”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身边的座位空着，秦枫在不远处跟人对饮，而隔着一个位置的女人，正面朝我，妩媚一笑。

　　离得近，她的眉眼清晰，我脑海里掠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形容，想起吴佛以前说过，女人不一定五官完美才是美人，灵动魅惑的风情更具诱惑的杀伤力。

　　她柔声细语回复我：“异少不会喝醉，高中毕业那会儿喝了更多酒，好多人都醉了，异少还是清醒的。”

　　她所说的高中毕业那会儿，仿如一条无影无踪，却无处不在的分割线，将他们与我隔离在两个永不交汇的异域空间。

　　“你好，我是姜舞。”她的微笑礼数周全，无懈可击。

　　“你好，我-----我是------。”

　　“齐子衣。”她轻柔而笃定地说出我的名字。

　　本来摇摇晃晃经过的崔胖儿，听到齐子衣三个字，猛然停住，站不稳，斜靠在秦枫座位的椅背上，神情呆滞，口齿不清地说：“谁？你-----你刚-----刚才说谁？”

　　姜舞和缓地再说一遍：“齐子衣，异少的爱人。”

　　崔胖儿懵怔一下，忽地后退半步，两手胡乱挥动，嘴里嘟哝：“不可能，不可能，我----以为-----我以为------真有这么个人啊！”

　　这边的小骚动惊扰了李归，他站起身，走到我旁边，架开崔胖儿晃动的胳膊，沉声说：“怎么了？”

　　崔胖儿抓住李归的手，大声说：“异少-----异少------，真有这个人呀！你那时候说-----说-----她是你的使命，你一生都要完成的使命，原来是真的！真的！你找到她了，你------。”话没说完，他捂住嘴，转转脑袋，踉跄扑去墙边的垃圾桶，呕吐起来。

　　其他人察觉动静，纷纷围拢，有几人走到近处，不时瞟我两眼，窃窃私语着“真没想到，那时还以为异少喝多了乱说的”，“就是啊，谁知道异少这么多年都没放弃”，“异少就是异少，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可惜姜舞这么多年--------”。

　　秦枫过来，张开双臂一面把人往圆桌另一边分散，一面打圆场说：“没事没事，继续喝酒，继续喝酒。”

　　姜舞不理会李归，拿起手边的酒瓶，瓶口移向我这边，我面前没有酒杯，茶杯里剩一点茶水，没有征求意见，她直接将水泼掉，倒入整杯白酒，然后也盛满她的茶杯，放下瓶子，对我说：“齐子衣，十八岁听到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敬你。”说完，抄起杯子，毫不犹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一刻，我心如擂鼓，手足无措，可看到李归伸出手，近乎粗鲁地夺过姜舞手中的杯子，扔到桌上后，我迅速凝神静气，握住茶杯，刚要仰头，李归的手已到眼前，呵斥着：“你们干什么！”

　　我一扭身，闪避李归，酒水洒到手上和身上，鼓足勇气与他对峙，一意孤行地说：“我愿意，不用你管。”

　　李归眼睛里不肯罢休迸射出恼怒的目光，我不与妥协回瞪着他，僵持中，差一点就要放弃，而他的眼神渐渐抑遏，不置一词，转身走开。

　　我一口气喝完酒，才算松懈了心间郁结，只见姜舞手肘倚挂桌沿，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撞上好戏的模样笑看着我，可爱地吐吐舌头，轻松地说：“好一个齐子衣！敢跟异少正面交锋，最后还得逞的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说完，不忘悄悄竖一下大拇指，表示钦佩。

　　兴许是酒精的作用，此时面对这个女人，我内心残存的那点芥蒂烟消云散，一蹲身坐下，学她的样子，单手侧放在桌边，仍是隔着一把椅子，却更像是搭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真诚地请求：“能跟我说说你回忆里的他吗？”

　　她慢慢直起腰，分别给两个茶杯倒上酒，接着双手捧着自己那杯，目视前方，圆桌一端有几个还在劝酒，穿过他们身体的缝隙，能望见崔胖儿躺在茶间沙发上，秦枫在喂他喝什么东西，李归独自坐在沙发一角，静默地抽着烟。

　　她的眺望延续着，喝一口酒，娓娓道来：“他转学过来的第一天，老师让他自我介绍，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眼神冷漠得能把人的好奇心冻住，说了一句‘叫我异少’，不是我叫异少，是叫我异少，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被他目空一切的霸气震慑吗，连老师都愣住了。有人折服于他的领袖气场，自然就有人不服，我记得，大概有一周时间，他都在打架，不光是我们班男生，外班的男生也打了无数，可他从来没有输过，最神奇的是，他打架不像其他人打得那么难看，总是一招制敌，像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一招过后，漠然离去。你知道，那时候学校里有多少女生暗恋他，-----真的算不过来。一周后，没人再挑战他，大家心甘情愿叫他异少，也没人再去在意，他的真名叫什么。”

　　她大口饮酒，眸光迷离，恍惚拨散时间布设的浓雾，重温与那个恣肆少年的羁绊。

　　停一下，她收回望着前方的目光，垂眼盯着杯子，问道：“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李归。”

　　她偏头打量我，清浅笑容里,隐匿繁复的心绪，再开口时，已然释怀：“寻你归来，他真的做到了。”

　　“你-----你们怎么知道他在找我？”

　　“在班里他很另类，经常不来上课，有时连考试也不参加，而老师对他的所为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个人，那时候大家猜测他家里有什么背景，上学不过是做做样子，混毕业罢了。后来，他的一些行为，又让人觉得上学是个幌子，实际是为了便于他出入学校，不显得奇怪而已。那会儿发生了好多事儿，让他在班上，甚至在学校都有极高的人气，所以他到处勾------到处接触初中女生的行径，并没有引起多少非议和反感。------直到高考完，班里组织聚会，在最后快结束的时候，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些话，我们才明白，到学校上学也好，打架出头巩固地位也好，无视闲言闲语为所欲为也好，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找一个人，一个就算用尽他一生，也一定要找到的人！”

　　谈话过程中，有人调暗了房间的灯光，大部分人在茶间喝酒茗茶，聊天叙旧，气氛甚是热烈，连李归也无心留意旁事，被小梁子拍着肩膀说笑着。另有几个人在电视这边唱歌，一阵儿舒缓，一阵儿激烈，扰得周遭空气跌宕起伏着。

　　姜舞独斟独饮，又喝下一杯，我想劝她慢点，可朦胧光影里的她，那样一种凄清的落寞，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她的声音在音乐烘托下，引人遐想，又惹人心酸：“那天晚上，月亮好美，大家喝了酒，很兴奋，又唱又跳，失心疯一样无所顾忌。我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被人拽着转圈，没拉住，一下子甩出去，他抱住我，-------那是他第一次，离我那么近------。他要放手，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紧紧搂着他，不肯松开------那时，我以为一辈子的时间都过完了。直到他在我耳边说‘舞，别哭了’，我才发现他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很多人叫我‘舞’，我从来不晓得一个名字会使人那么欢喜，又那么伤心，那是他唯一一次，叫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再不许人那样叫我。------毕业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聚，大家不愿意就那么散了，一直熬着，熬了一夜。不记得谁提议看日出，一大群人跑到顶楼上等着，他就在我身边，太阳慢慢升起来，那种无法形容的震撼感动，会逼人失控。------有些事情，等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他的吻是被动的，但嘴唇，那么温暖柔软------。他推开我，没有一点迟疑，早晨的太阳好亮，把他的无情无限放大，我哭着喊，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我像个疯子，所有人都吓傻了，除了我的声音，周围安静的叫人心慌。他看着我，没有安慰，没有嘲讽，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不肯一个人煎熬，靠近他，在他耳边说，异少，你记住，这一生，我都会喜欢你！------他笑了，他很少笑，但那一刻他真的笑了，阳光一样耀眼，在他身旁的地上，映着我们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对紧紧拥抱的恋人。可是------他说，我的一生属于齐子衣，寻找她，守护她，再难，再无望，用尽一生，我也要完成这个使命！------他连最后的幻想都不留给我，就那样走了，走得彻彻底底，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远处，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一个男人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唱着：
　　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
　　过的快乐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最怕回忆突然翻滚绞痛着不平息
　　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最拍此生已经决心自己过没有你
　　却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煽情的音乐继续着，茶杯在桌面上闷声转了两下，姜舞两手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身体轻微摇晃地往门口走去。

　　我跟在后面想扶她，又操心自己的排他反应不易解释，左右为难时，姜舞忽然回头，不知是酒意晕染，还是情绪影响，眼眸中盈盈水光，盛放着摄人心魄的哀婉，凝视着我，温声细语里一丝决绝弃意：“齐子衣，你知道，什么最容易伤心吗？是爱上一个人。什么能最快最长久的疗伤呢？是自欺欺人。以前，我嫉恨那个无影无形的你，恨同爱一样，可以消抵心里的苦，可现在------。”她黯然一笑，转身向前走，脚步虚浮，喃喃自语：“-------突然好想你-----不会了-----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