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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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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手机闹钟准时响起,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他闭着眼,克制摁停手机的冲动,自我折磨的行为是否有意义,他并不在意,任由本能驱使,与晨起的迷惘不安对抗,仿佛赢得胜利是启动崭新一天的密钥,会迎来与昨天、前天、以往的每一天,都不一样的美好开始。
手机比想像中更加顽劣,滴滴滴滴滴滴-----,他猛然睁开眼睛,天花板手指粗的裂缝无耻地跳着舞。他抓住手机,旧式机的按键偏小,第一次没有对准停止键,喧嚣的杂音逼近挑衅着。他的手指胡乱按动键格,屏幕忽明忽暗,不断闪跃错乱的图示。他皮肤上渗出细小汗粒,手指痉挛的频率如同弹奏忏魂曲。骤然,声音突止,他被猝不及防的空寂惊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七点出门时,他回头看一眼,餐桌上保留三日前早餐时的模样,一个碗里剩余一点油迹,另一个碗里干胀混沌的鸡蛋西红柿面已经开始变味。他的记忆出现盲区,无法确定那天妻子是否与自己一起出门?
高峰时段的地铁里,人满为患。他夹在一个西装革履的女人和两个打扮古怪的学生男孩中间,女人使用的廉价香水一股股冲击着他的鼻腔,男孩身上的味道则过于复杂,终于彻底混乱了他的嗅觉功能。到站停车,一拨人下去,上来更多人,他被挤压得愈发紧实,几乎就要呕吐,即使胃里什么也没有。
走进公司,离最后打卡时间还有一段距离,身边无人,他依然动作潇洒地刷卡,这是他觉得自己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茶水间存放各种饮料和零食,他冲泡一杯咖啡,路过食品区,稍许犹豫,胃里撑胀的强烈感,让他放弃拿一块蛋糕或几块饼干的打算。
回到座位,查看邮箱,多数是内部沟通的邮件,另有一些垃圾邮件。他有点无聊,点开新闻网站,一条一条扫阅当天的新闻,没有什么新意,政治、体育、娱乐-----,无休无止的浮夸报道,语焉不详的编造揣测,他希望哪怕看到一条疑似真实的内容,却最终发现无迹可寻。
陆续有人进来,打卡的声音频密不休,许多人从他身后或身侧走过,不论步履匆匆,还是慢条斯理,在人们眼中他或许是透明的,没有人试图跟他打招呼或道声好。当坐在他对面的男同事晃过的时候,他举起手展开一个问候的姿势,男同事视若无睹地坐下,好像他的手臂不过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残片。
午休时刻,三三两两相约午餐的人群,陆续散去。盛满无数隔断办公桌的大厅,转眼变成巨大的寂寥荒漠。他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因为被人忽视的怅惘,或是无人关注的轻松,而这口气让他认知自己还活着。
来到电梯间,刚才还熙熙攘攘的环境,此时空旷的如一座枯墓,死水微澜。电梯门打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一头怪兽张开大嘴,等待猎物到来。他走进电梯,按下指示键,门徐徐关闭。
电梯里三面围镜,镜面不算干净,映照着人形有些岁月恍惚的虚渺感。他的下巴长满短长不一的胡须,伸手触摸,记不起有几天没有处理了,从妻子离家出走那天?直到今时,他设想过各种可能,却始终不能说服自己接受妻子的离开。事出有因,无因无果,妻子的行为究竟是什么因果关系呢?
镜里的人紧皱眉头,右眼白眼球下方一片血红,鼻端布满密麻的黑头,深棕色毛发遮掩着嘴唇,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萎靡,泄漏出一种肮脏猥琐的气息。他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禁问道:“我是谁?”
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这个道理对于三十七岁的年龄而言,是显而易见的。他没有再继续诘问,随手取掉衣领上的两根断发,安静等待电梯门再次打开。想到电梯门开的情形,他痴痴地笑出声,脑海里冒出鲸鱼排粪的概念,的确可怕的好笑。
电梯门呈现铁质的灰色,感觉跟昨天车祸现场的汽车颜色很像。那辆车失控冲过他身边,强劲的力量将他掀翻在地,等他爬起身,正好望见车子高速撞向墙壁,发出刺耳的爆裂声。当时他四处张望,所在的地方并不熟悉,也想不起自己怎么来到此处。他记得看了眼手表,显示早上七点十分。车祸的那条小路对着大马路,按说上班高峰前夕,就算人不多,也不会出现毫无人迹的情形。而诡异的事情恰恰与他遭遇,仅有他一个人亲历了车祸的发生!
他尚在踌躇是否过去看一眼,那辆损毁惨烈的车旁,突然站着一个人!对,是突然站着一个人!他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没有毛病,那只能是精神出了问题,否则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他记得那一刻,狂躁地拍打脑袋,大声跟自己说,看错了,没有人、没有人!
强制的心理暗示发挥巨大作用,情绪逐渐稳定后,他缓步挪过去,离车窗还有两步远停下,倾斜身体往车内看,驾驶座是一个中年男人,浑身是血,紧闭双眼,不知生死。副驾有一位中年女士,同样情形。他谨慎地移动着,想看看后座,汽车与他擦身而过时,余光捕捉到的身影绝对不止两个人!后座没有人,座椅的白布上、前座后背上、侧窗及后窗玻璃上,所有的地方都沾染血迹,喷溅状况很像一个装满血液的气球,曾在车厢内破裂!那时他脑海闪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多少人,什么伤,能造成这样的血量?
警察来了,他被带到派出所,一个警察问完,又一个警察再问一遍,当第四个警察开始提问时,他崩溃地将桌上的东西一把扫到地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一支笔一个案夹而已。他喊完“我是目击者,不是罪犯”之后,才想到,除了盘问还是盘问,连一杯水也没有给他。
返回公司已是下午,他做好了被主管训斥的充分准备,可事与愿违,主管当他是隐形人一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路过。他自我安慰运气好,也许只有如此解释,才能稍稍抚慰内心深处被边缘化的凄惶。
电梯的照明灯虚灭一下,他下意识望向左侧镜子,里面的人表情呆滞,了无生气。镜子里浮现出什么东西,他以为眼花,靠近一点,若隐若现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一个、两个、三个-----。他举起手擦拭镜面,里面人影的手与他的手重合到一起,手掌慌乱地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渐渐充斥整块镜面,人影里有胡子拉碴形象萎靡的,有肤色白净神情迷茫的,最初他没有认出来,因为他忘记自己也曾经英俊潇洒过。当镜子里的人影近到眼前,他才不得已承认人影就是自己!
他往后退,余光感觉身侧的镜子有动静,看过去,正对着电梯门的大镜子里,已经完全被不同形象的自己占满,马上就要溢出来!他猛然转身,另一侧镜子同样人影攒动,其中一个人影有些特别。那个人影衣着邋遢,衬衫好像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皱皱巴巴,还有几处撕裂。衬衫原本可能是白色的,现在呈现一种污秽的灰褐色,胸前腹部多处有深色覆盖,脖子上一条较粗的紫黑色淤痕,手腕处有几条或深或浅的红印。他心里一个声音自问自答,是血吗?是!
人影开始聚集到镜子前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眼前的状况,但本能警醒他,很快这些人影将变成真实的人,与他面对面站到一起!他沦陷在无数自己的包围圈中,像只无头苍蝇,在愈来愈逼仄的空间里四处疯撞,恐惧驱使他,必须要找到脱离诡境的缝隙!
他狂乱挥舞的手臂抽打到坚硬的东西,一阵剧痛,手背迅速红肿,手指扭曲变形,指甲缝有血珠迸出。侧面一块镜子中部出现裂痕,镜中人影有些滑稽的错位,但并没有减退人影向前的趋势,一个人影的手由玻璃裂缝中伸出来!他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双脚疯狂踩跳,理智被绝望裹挟!
脚上的皮鞋破旧,禁不起折腾,鞋底与鞋面分离。他跌倒在地,仰望着更多手脚脱离镜子的禁锢,进入真实空间!他攥住皮鞋,起身,用尽全力挥手砸向玻璃,直面恶兽一般血红的眼睛,没有畏惧,没有软弱,唯剩疯癫的毁灭!
玻璃爆碎,人影支离分裂,他的脸上手上被飞散的玻璃割伤,衣服被划破,他感觉不到疼痛,持续击打镜面,直到整块玻璃轰然坠落。人影没有消失,从木质隔板表面显现出来,围聚在他的四周。
他机械人一般僵直地蹲下身,双手紧握一块形如尖锥的碎玻璃,站起来时骨骼间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当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近在眼前,仿佛再有一步,自己这个名词概念,会衍生出一个黑洞,吞噬所有的存在!
他将手中的工具缓慢而坚决地刺进自己的心脏,死亡的声音是冷酷的寂静,充斥电梯间的无数身影,一个一个一个-----消失。他亲眼见证自己的出现、分裂、离去,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再次复活,我是谁?
很长时间以后,有关电梯间疯子事件的流言,仍在大厦里经久不息地传播。出自目击者的说法,电梯门打开时,狭小空间里毁灭性的狼藉一片,满室血迹,男人瘫坐在地,脸上衣服上布满鲜红的颜色,神情不清,一直喃喃自语,发出含混不明的音调。有人报警后,警察到现场,初步判定电梯间的血迹来自男人受伤的手脚,其中一块锋利的碎裂玻璃深嵌入手掌肌肉中,无法正常剥离。
有多事之人对男人疯癫状况下的自语感兴趣,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男人的音频资料,分析之后得知,男人重复说的一句话很简单,“我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