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楚君梧桐

1、引子一

　　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凭借十六岁少女的想象力，她认为自己撞见了鬼，一个不算难看的少年鬼。

　　中考结束的那年夏天，被称为妈妈的女人，要出一段长时间的差，命令她去父亲家住些时候。她看着面前已经三十五岁，依旧浮现孩童般无辜眼神的女人，很想说‘去见你的情人，没人阻拦你，不必担心我’。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她不会去所谓的父亲家，对于那个高高瘦瘦，一脸阴沉的男人，她无好感，亦无恶感，陌生感更准确。曾经的来往，仅限于每年寒暑两个假期。那个男人总是面对着电脑，偶尔回头看到她，漠然的眼神让她无法否认，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后来，她习惯无人管教，天天随心所欲观看无声动画片、无声电影、无声新闻-----，只要不发出打扰人的声响（除非饿到极限），两个人犹如分属不同空间，互不相涉，自由自在。她真心想过，就这样生活，也不坏。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思考，自己在形同陌路的男女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存在？有必要存在吗？这种存在是负担还是耻辱？-----问题太多的时候，会出现短暂的眩晕症状，人好像蜷缩成一只圆球，在疑问的盒子里翻滚颠簸，又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随着被风浪袭击的船只，上下左右不受控制地摇摆碰撞。

　　人不可避免的长大，她自学了一种人生技巧，抛弃一切渴求，不存希望，失望就不会随之而来。人心的免疫在技巧掌握的过程中，慢慢成熟。直至有一天，面对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人，心跳平稳，情绪正常，她重获新生般，松了一口气。

　　独自生活，唯一不安的时间，是深夜起夜。起夜的行为，会人为激发刺激性的心绪不宁。黑夜特有的寂静，使人世间的所有陪伴，他人、光明、声音-----皆与个体隔离，仅仅剩余自己，单一的存在。

　　两居室的套房不算大，布局排列有些奇怪，整个房间若由高处俯瞰，呈现大写的J形。洗手间在大门一侧，她的房间在尽头拐角处，从房间走到洗手间，需要经过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是承重墙，东边墙上有两扇玻璃窗，老旧的铝合金窗框，刮风时会发出呜呜地晃动声。西边墙面靠近卧室的位置，张贴着一幅一人高的大型人物海报，是台剧“战神”里零的裸身画像，有段时间她不拘理智地迷恋周渝民。

　　走廊的长度没有精确丈量，随着她的脚越长越大，走廊变得愈来愈短。在她的记忆库存里，无数次修复播放过一个片段，幼年牵着一个女人的手，穿过细长的走廊，她的胳膊蹭着女人大腿的松软肌肤，感觉到汗腻腻的温暖。一段路恍惚走了许久，向前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体难以控制地摇晃。她无法确定曾经引领她迈出人生第一步的女人，到底是她的血缘亲人，还是全不相干的人？因为这段记忆，她询问过妈妈，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句，不记得了。

　　走廊顶部中央悬挂吸顶灯，按下开关，灯泡不断闪烁，在一次稍长时间的熄灭后，终于亮起来。或许是灯罩许久没有擦洗，光线灰蒙蒙的。她快步走向洗手间，没有窗帘的玻璃窗透进来浑浊的月光，与灯光相比，显得虚弱无力。

　　很久以后，她还是时常想起望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的一只脚迈出洗手间，正准备跨出下一步，他毫无征兆出现在走廊尽头，如剪辑过的电影镜头，前一秒那里空空荡荡，下一秒人物出场。他悄寂地站在战神海报旁边，像极了零与自己画像相遇的场景。

　　隔着一段铺满迷离光线的距离，少年男女仿若在人生两端，遥遥相望。

　　等她找回呼吸的方法，问道：“你是鬼吗？”

　　时间凝固般的静默之后，他似笑非笑地说：“鬼----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