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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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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日子什么样呢?
高木直子在《一个人住的每一天》里说,一开始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憧憬,连做饭都要做出美美的样子。可是,在一个安静的对话绝迹的环境里,这样的努力很快就被消磨殆尽,变成一顿顿的快餐便当。
我有父母,父母也有自己的房子。但是很早我就买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搬出来一个人住。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在寂静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喜欢感受到心跳声在寂静里变得如鼓如雷如宇宙中的洪钟大吕,就像我从不敢宣示于人的骄傲与矜持。
从超市出来,拎着一大堆的菜和几根小里脊,脑子里转的舌尖上回味ide却是两天前客户请客时吃的那道咖喱杂菜。不过,今天大概没什么口福。我站在路边,拿着执法人员留下的罚单,看着空空的车位,欲哭无泪。
因为这个大超市的缘故,这个地段的车位向来紧张,乱停车几乎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虽然偶尔也见到过被罚的,我却从来没往自己身上想过。律师也是人,尽管每个律师都会出现在法庭上,但是几乎没有一个律师会觉得自己有一天会站到被告席上——尽管曾有那么几年,这种情况很普遍。
沉甸甸的兜子勒的手指头疼。然后有个人走到我身边,用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幸灾乐祸的口吻问:“呵呵,被吊走了啊!多大的概率,怎么又摊到你头上了?!”
许多年前,一堂数学课后。有个欠揍的家伙走到因为情书被当成广播稿念而垂头丧气的我旁边,用同样的口吻说:“你说,情书当广播稿被念出来的概率是多少?!”
我扭头,还是左达。
“你报的警?”
我才不相信这种随机事件会发生在我身上,否则我买的彩票也不会连两块钱都中不了!
左达扬了扬手里的钥匙:“彼此彼此!不过,我这人比较善良,这么冷的天——”他故意瞥了一眼我手里的大包小包,“我送你吧。”
一种说法叫“贫贱不能移”,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便宜不占是傻瓜”。我在转身离去的自尊和留下坐车的舒适之间徘徊了万分之一秒就根据被袋子勒的酸疼的手指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你的车在哪儿?”
一路无语,车径直开到了小区外的临时停车位。侧方位停车,熄火,我默默瞅着一直没有动静的自动锁,想着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生鲜大葱的味道,让人想起厨房或者热气腾腾的炒菜。
“咔哒”,车锁开了,左达下车,然后打开后备箱,拎出了满满两袋子东西。我站在道边,看着他走近我,很自然的说:“走吧。”那熟稔的样子,就好像我们从盘古开天辟地就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按理,我应该冷静而犀利的问一句“干嘛?”,然后毫不客气的揭穿他吃白食的企图,在解气的把他赶走。我相信,看着他驾着小汽车在弥漫人间烟火气的时分孤零零的走开,足以抵消我汽车被吊走的郁闷。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起了消失在我身后的嬉笑声和求饶声。一声声的清脆,一声声的放肆,在它们中间,我像一道黑色的影子——不对,应该是一道从黑到灰逐渐黯淡,最后会消失的影子。
我不想这样消失,我需要借助什么让一个人的影子显得热闹起来。此时此刻,我突然有点明白高木直子那一地狼藉的来由,也许不是为了喝彩,只是为了看起来似乎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似乎有点热闹罢了……
左达还在等我,他的嘴角噙着微笑,明亮的路灯自上而下照在他的鼻尖上,一抹盈盈的水光微微翕动。我笑了,微微转动脚尖侧过身去,左达从我身边走过,依旧一马当先,好似他认路一般大步前进。
左达当然不认路,走进小区,我们就变成了肩并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默然无语。于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之间所有能说的话题,都可以变成一场战争的导火索。而在这样的时刻,我已经对口舌之争,对对错之分感到疲惫。
这时,我只想有个人走在我身边,哪怕是魔鬼。
一份回锅肉,一份咖喱杂菜,电饭煲里是早上就闷上的米饭,五分钟准备好一份晚饭。我听到外面有人夸张的吸溜着鼻子,大声说:“看来你经常做饭嘛,挺熟练的!自己吃么?”
这些年交往过的男性最多只进过我的小房子吃过饭,留宿是绝对没有的。可能我有洁癖,自己的东西不愿意别人碰,哪怕那个人是我心悦之的也不行。
不过,真应了那句老话。一样小米百样人,直子的晚餐因为无人喝彩而被便当盒淹没,我的晚餐却始终活跃在厨房的烟火中。
即使无人喝彩,我的大脑也会给舌头上的味蕾、给我每一根神经末梢发去愉悦或恶心的信号,以最直接的方式为我的手艺打分。
我得到我自己的赞美,这就足够了!
可是这些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在我第一次对父母解释的时候,他们眼里流露出来的怜悯让我醒悟,在中国,自我的肯定永远不如群体的评价来的重要。得到群体评价的人是快乐的,而追寻自我肯定的人必定是可怜的。
这样的认知,让我噤声。
我不解释,更不会向左达解释。
我站在流理台前洗刷锅子,对外面的喧哗不予置评。而左达说完那一句,也不再说什么。
可是,我从厨房拿着碗筷出来的时候,愣了。
一向明晃晃的客厅变得昏暗,从来不用的落地灯被扭开,打到最低亮度,提供餐桌上的背景光。而主力光源,则是餐桌上放着两尊漂亮的烛台。火苗在蜡烛尖微微晃动着,而且还在努力变得更高。餐桌旁边,左达的手正放在大衣内兜里往外掏什么,看到我出来,便喊道:“啊呀,快来帮个忙,拿不出来了!”
我定了定心神,赶紧走过去,放下碗筷,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手背在身后擦了擦,才碰到那件拉风至极的B家羊绒大衣。这种时尚款式的衣服,基本都是看的,实用性有限。尤其是内兜这种东西,能放下一个长钱包已经是那些比女人还爱美的男人的极限,而左达这家伙,居然塞进去一个硕大的葡萄酒瓶子!
想他开车时怀里抱着这么个大家伙,也真是辛苦!
我一边往外拔,一边不怀好意的想。拔了半天,累出一脑门子汗,酒瓶子还是稳稳当当的卡在那里。
我直起身,这才发现他居然还穿着大衣:“脱了脱了!”我不耐烦的催促。
左达利索的脱掉大衣,然后——又把毛衣掀了起来!
“你干嘛?”我下意识的后退半步,顺手把大衣抱在怀里,端着里面的酒瓶子对准他。
左达露出头,为难的说:“你不说脱掉、脱掉么?我这不是脱一件,再脱一件么?!”他促狭的表情就是我手里的酒瓶子都能看出来,我嗤之以鼻,径自转过身把大衣放在沙发上摆开,说道:“终于知道你不是老母猪了。”
班级里的笑话,老母猪带小猪出门数来数去忘了数自己。从此以后,我们说谁不识数就说他/她是老母猪。晃眼二十多年了,即使同学聚会,这个笑话也很少有人提。尤其是女生,人到中年,对“老母猪”有一种特别的忌讳。
左达笑嘻嘻的凑过来:“从下车到现在,这是你跟我说的第二句话。”然后他一伸手,轻轻一拔,就把酒瓶子抽了出来,示威似的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这才知道,刚才一直以为是兜布太紧夹住了酒瓶子,其实是他在暗地里拽住了!
左达一边开酒瓶,一边说:“借花献佛,大家老同学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这么着吧?”
他扭头,挑眉,看我。
黯淡的灯光和烛火交映,他的眉眼突然和记忆伸出的影像重合在一起,许多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奔涌而至,多年锻造的如钢筋水泥般结实的神经突然被挤成了无数条弯弯曲曲的弧线,我又变成了那个穿红裙子的我,撅着嘴含着眼泪,听一个男声结结巴巴的说:“对、对不起,就算我不对,行不行?”
在左达面前陷入回忆是自己找死,我迅速归拢意识,重新进入战备状态。吃个饭都这么累,要是当初拒绝他就好了。
“是不是后悔请我吃饭了?”左达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一边为我轻轻的拉开凳子,一边大咧咧的发表意见,“唉,人有魅力就是这样痛苦。”他转到我对面坐好,一本正经的说,“你知道应该拒绝我,是你聪明;但是实际上被你拒绝了,是我失败。”
“所以,”我把大半盘子咖喱都拨到自己碗里,丝毫不管这个举动使得浪漫的烛光更像是没电时的凑合,然后说,“哦,我是未遂,你是既遂,看来你的危害性更大。”
“所以!”左达毫不示弱的把半盘子回锅肉倒进自己的碗里,“我的魅力还是比你的自制力强点。这种危害性大就大点,反正不扩展到社会层面就行。”
他笑嘻嘻的耍贫,我埋头吃饭,越发怀念自己一个人吃饭的安静时光。
吃饭占着嘴,尤其是这个时候,左达好像跟我抢饭似的,我吃快他也快,我拨菜他也拨菜,等到我吃完碗里的,他也放下了碗。
我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我吃完了。”
他一脸淡定的说:“我也——”
你倒是说“吃完了”啊!我的嘴角翘起来,腿已经使劲,准备站起身把锅里的米饭端走。左达却打住,眨眨眼,端起碗站起来说:“我还没吃完!”然后自顾自的走到电饭锅前,为自己又盛了一碗米。
“嘿嘿,木头,你说,宋右军要是知道你现在做饭这么好吃,会不会为到处的决定后悔?”
宋右军就是校草的大名,他老婆是个女强人,家财万贯,做饭都有专人伺候,但据说宋右军在同学会上曾经表达出吃不到老婆亲手做的饭的遗憾。
这个左达,吃个亏就像吃个屎一样难!
我托着腮帮子,仔细的研究旁边窗帘的花纹,专注的就像看三级片一样。而左达大口吃饭的声音,又肆无忌惮的响了起来。
这人在国外,就没学会基本的用餐礼仪么?
我脑子一转,突然觉得,也许今天不会没有收获。至少可以问问,他的律师执照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