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盛**平

4、第4章

　　三天后，云南边境迎来了延绵的雨季。雨不大，绵绵的阴雨如丝如线，似给一片烂漫的山花都妆点出一层薄纱。
　　可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完全无法掩盖宋初慈的大嗓门，此刻他正坐在饭桌边上和大师兄林西对峙，挺胸收腹，怒目圆瞪，端的是兴师问罪的决斗之势，手里端着的——是林西的饭碗……
　　“说！屋里躺着的那人根本就是你谋划的陷阱是不是？一定就是你故意扔山上引开我的注意的！别以为我识破不了你的诡计！哼！老老实实坦白了，不然——这饭你就别想吃了！”说完还机警地往前一探身，把林西面前的筷子也猴子偷桃般夺了过来，连作案工具一并没收。
　　林西长宋初慈三岁，一向是温润有礼，也被这泼猴逼得哭笑不得，便不和他争抢，拿起手边的茶杯，慢慢地喝了口茶，把头埋在茶杯里偷笑。
　　此举在宋初慈看来形同默认加挑衅，他更是得意，把林西的饭碗往师娘面前一推，“师娘，从今以后都别给他饭吃了！我就知道！你就是知道自己赢不了我，故意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这种人才应该逐出师门！”
　　师娘知道林西一向疼宋初慈，见他惯着宋初慈胡闹便也不作声，只埋头摆饭。没想到这宋初慈越说越不象话了，不得不出声制止，“初慈，乱说什么呢？”
　　师娘一如既往地温柔斯文，连训斥警告也是细细声地，却自有一番威严。宋初慈不敢再胡混，只对着林西伸出舌头作了个鬼脸。
　　林西却只对师娘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今晨刚送走莫少瑾，雨中送别本就是断肠，阿瑾双眸含泪挤出笑脸的样子更让人心酸。他们师兄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近如血亲，怎么会不悲恸？只是他是世家子弟自知当中的无可奈何，可宋初慈不谙世事，多次想拦下马车，不过是被师父挡着，不敢动手罢了。近日多番变故，他知道宋初慈心中苦，再想到他和宋初慈也终有一别......便宠着他由他胡闹一番。
　　宋初慈心中烦闷，本就是故意惹着林西和他打一架以图发泄的，奈何对方死活不上钩，气急上火，只能伸脚踹倒一张椅子了事。
　　师娘见他越发放肆，终于忍不住，拿着筷子敲了他的手背一把，“越来越不像话了啊。”
　　见宋初慈瘪了瘪嘴不说话，林西也不再逗他，放下茶杯，敛了笑容认真地道：“初慈，你是真的想赢了大比，然后留下来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宋初慈白了他一眼，“我从小就在医庐长大，哪儿也没去过哪儿也不认识，不留下来能去哪里啊？更何况......赢不赢得了、能不能留下是一回事，我想不想留下是另一回事！”
　　“好好好，”师娘看他正形了，也不再苛责，反而心疼地看着他，把饭端到他面前，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初慈最有志气了。”
　　宋初慈生性疏阔，却是并不傻，面对两人的神色觉得越发地不对，露出狐疑的目光：“师娘、师兄，我怎么觉得你们就知道我输定了似的......”
　　“……”
　　“莫不成......里面那个四公子......真的不是你们干的？”
　　二人对视苦笑，一脸的汗。
　　最后还是师娘开的口：“初慈，你觉得即使你们打成了平手，你师父真的会选择让你留下？”
　　“怎么会是平手！要是没有那桩事，是铁定是大师兄被我杀个片甲不留……”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来起来，宋初慈静静地瘪了回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留下来的不是我？”
　　“初慈，”师娘挪了挪位置，坐到宋初慈的身边，慈爱地摸摸他的后脑勺，“你是被我和你师父抱回来养的，从小除了医庐你就没接触过别的，我们能教你的也只有这个，可是我们并不想就这样安排你的一生。你告诉师娘，你真的喜欢做大夫吗？有想过做些别的什么吗？”
　　宋初慈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李雪峰心情不好没有出来吃饭，宋初慈又是呆呆的样子，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

　　吃过了饭，宋初慈照例去看看那位昏迷的四公子。
　　那位传说中的王府四公子自那日错认了一回“母妃”，便再也没有醒过。宋初慈帮着李雪峰把箭都给拔了出来，还帮他把折了的腿正了骨，过程自是惊险万分。好在这四公子有习武的好底子，又有李雪峰的全力抢救，算是把命保住了，只是气血仍亏虚严重，怕是要将养一段时间才能醒转。李雪峰累得虚脱，心中烦心事又颇多，便把后续照料伤者的事情托给了宋初慈。鉴于其身份贵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宋初慈好好照料，不得出半分差池。
　　如此，宋初慈变把他安置在自己的院子里，每日在医庐看完诊，便还要抽出个把时辰来照看他。李雪峰颇有雅致，李家的医庐是不同于外面院子的制式，反而是依山而建，错落地筑着几个院子，有的用作看诊、有的用作留观患者，还有一家的起居。宋初慈的院子在最偏的地方，一路回廊断断续续，偏偏他又是个随性的，既不肯撑伞，也不肯穿蓑衣，反而走到一半还发会儿呆，如此到了自己的院子时，身上已是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雨粉。
　　他也不介意，只随意地拍了拍，便坐到床边，为四公子把起了脉。不错，脉象渐渐有了力气，看来昨日下的方子还是有用的。思索间宋初慈拿出昨日的方子，大约修改了一下剂量，准备待会拿给毛毛去煎药。
　　一切都办妥了，宋初慈今天却不想离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压得年少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向亲近的阿瑾说走就走了，所有人都没有挣扎哪怕一下；一直盼着不要来不要来的大比如期而至，却落得这样的结果……宋初慈觉得整个医庐都那么的陌生，陌生得根本不像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实在不想回房去，宋初慈看这四公子躺着，想了想，干脆跪到床边替他一点点地推拿起来。
　　“你这腿折成这样，要是不推拿推拿，怕是醒了就废咯，还是我大发慈悲送佛送到西帮帮你吧。”
　　伤者未醒，宋初慈自然盼不来感激之词，可是说着说着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哗啦啦地往外倒心里话。
　　“你看你，都怪你，没事跑到山上去干什么呀？偏偏在那儿要死不死的，害得我为了救你把采的药都扔了......你不知道吧？我是医庐的小学徒，师父说我们快要出师了，要大比一场，只有一个人能赢，输了的就都要赶下山......你可好，为了救你我把大比都放弃了......”
　　室内连伺候的小厮都没有，一片安静，只有外面淅沥的雨声和淡淡的檀香萦绕，宋初慈少有的落寞却被一点点的冲淡。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跟这个四公子颇有缘，就这么一个念叨着一个昏迷着，说着话竟也觉着安心。
　　“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师娘和师兄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跟我说师父肯定不会留我的，你说凭什么呀，我又不比师兄差......我知道，师父师娘都嫌我太随性，不是学医的料子，可是你说我要是下山了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是不是生长山脚，却是从小在这里长大，出去，又能去哪里呢？师娘还问我说想不想做点别的，我又怎么知道呢？我除了医学，再也没有接触过别的......”
　　宋初慈一点点地在四公子的腿上摸索着，练武之人的腿脚确实不一样，肌肉分明，即使躺着也是十分结实。宋初慈沿着穴位一点点按压，为他疏通血气，嘴上却是越说越多。
　　“还有阿瑾，她从小和我最亲了，多有灵气的一位姑娘啊，怎么突然就要嫁入王府了呢？还做妾......我问师父、问师娘、问师兄，他们都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却又不告诉我是为什么……对了，你不就是王府多四公子嘛？你说是为什么呢？”
　　“……”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家，怎么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呢？”

　　“在神神叨叨什么呢你？”门口忽然传来师父的声音，宋初慈抬头一看，果然李雪峰已经站在门槛上。
　　因刚刚的念叨不知道被听去了多少，宋初慈不免心虚，抬头看了眼李雪峰，又迅速把头低下去，“师父......”
　　李雪峰却是不理他，径直走到床边，伸手搭在这位四公子的手腕上。宋初慈不敢出声，只低头继续推拿，心里虚，手上的劲不免就小了。
　　”恢复得不错，怕是这两日就要醒转了，“片刻，李雪峰把伤者的手腕放回被中，抬头看了宋初慈一眼，“我就教你这般推拿的？来坐下……咳，坐床上！”
　　宋初慈擦了擦间的汗，乖乖照做。
　　李雪峰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说是师徒，其实他和宋初慈更像父子，宋初慈还不足月到时候就被他从山间抱回来，从小含辛茹苦地养育，教他学医教他读诗书教他做人，亲如血脉。这些天他明显能感觉到宋初慈的不安，虽然早有所料，却还是让他心疼不已。这几日，不自觉的鬓间也多了几丝白发。犹豫许久，今日怕就是长谈动良机。

　　李雪峰犹豫着，缓缓开口：“初慈，你可是怨为师？”
　　“怨？怨什么？”本是古书中最经典的模式打开话端，可偏偏宋初慈性子异于常人，疏阔之极，肚子里从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连怨恨都不会，自无法理解李雪峰话语里的含蓄，“师父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师娘的事么？不是吧你？！”
　　“……”虽然习惯了他的没正形，李雪峰也还是忍出了一肚子血，“为师是说，你不怨我不给你考剩下的试，直接决定了让林西留下来？”
　　“喔......师父你说这个啊？”宋初慈拍了拍胸脯，刚刚这么一说，自然是故意逗师父的，顺着势继续做鬼，“吓死了，还以为我要多个二师娘了。”
　　“……”
　　直到感受到李雪峰不善的目光时，他才乖乖地答道，“那个有什么嘛，虽然说大比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被你蒙混过去了，可师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有你的道理的，你最疼我了，哪会坑我呢？不过你不说罢了，我也不好问。”
　　李雪峰看他也不是不懂事，心中一动，叹了口气，道：“你懂得就好。初慈，就像你师娘说的，我们从小把你养大，能教你的不多，却不想限着你发展，我知道你不喜欢从医，所以也不想勉强留你，只想让你四处去看看，自己寻找你的未来。”
　　“未来？”宋初慈这回真的迷茫了，“师父，我从来没出去过，出去怎么能活下来都不知道呢，怎么找未来啊？”
　　“正是因为你没出去过，所以我们才想让你去看看，”李雪峰伸出手，轻握着宋初慈白嫩的手腕，“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做并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至于出去一事，你性子一向豁达，怎么到了这样的时候，反而如此畏缩了呢？”
　　宋初慈依然懵懂，“可是我挺喜欢做大夫的呀，我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你资质是不错，甚至比你师兄师姐都好，”李雪峰摇摇头，“可是你从小在我跟前长大，我都知道，你不过是在完成着我给你的任务，或者是为了和你师兄较劲，初慈，热衷一道之人会做至极致，如你师兄，时时刻刻都在钻研，绝对不会像你这般任性随性的。”
　　“是吗？”宋初慈生于斯长于斯，从来就没有想过生活还有一种’不喜欢’的可能，一时间难以接受。
　　“嗯，真正热爱，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一踏错，便被赶出钻研之道。初慈，你对医学一道，可有这般的心”
　　看宋初慈郑重地摇摇头，李雪峰继续道：“那你难道不想出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有如此心境？”
　　宋初慈静默了片刻，却还是摇头，“师父，可是我能去哪里呢？”

　　“把我的腿弄折回去，我就带你走。”
　　忽的一声传来，师徒二人皆惊，转过头去，竟那位传说中的四公子已经醒来，虚弱地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
　　如此惊吓，又恰巧一阵阴风吹来，宋初慈刚刚淋了雨，身子打了个冷颤，“哎呲”一声，对着四公子的脸打了个喷嚏，送了他一脸的口水。

作者有话说

　　都第4章了，只要2句台词，我们家孔四公子表示深深的不满。
不满个毛线，你们家大孔至今影都没有呢。。。。。。某人无耻地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