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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苏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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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那三人便下了山去。我在山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山路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入春以前么?我想我得趁着冬季好好休息一下,免得春天时白苏维回来,又跑来找我打架。他若是再来,我得与他说明白,有种就单打独斗,找父母帮手的不算好汉。他是个倔小子,骄傲又倔犟,就算抱着缚灵的心思上来,还要摆正姿态和我提前打声招呼。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同意我的要求。到时候,嘿嘿……
不过我也不大清楚在春季来临前,自己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莫琳那该死的一剑把我身体里的灵气们吓得半死,它们死活不肯依着我的心愿乖乖运转,东一蹿西一跳,搞得我不是多出几根手指头,就是这里那里长出几个大肿包。想想那晚我竟能凝出一个正常的身体与白先生说话,还真是个奇迹。
冬季,山里很冷清。鸟兽该睡的都睡了,睡不着的,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寨子里的男人们换了猎装取远离寨子的山道往深山去了,从前的这个时候我会与他们打招呼,今年模样不好,于是不想出来丢人。采菇的小姑娘们这会儿也都缩在寨子里,偶尔能看见她们聚在生了火盆的小小院中玩游戏。我从山上摘干松果扔给她们,听她们在底下嘻嘻哈哈地笑,并且用蜂蜜酒引我下去玩。
我告诉她们说我现在正在长大,模样丑得很,见了我你们会做恶梦的。她们却都不怕,反而笑得更欢。我也跟着她们笑,笑着笑着忘了集中精神,身体便又会散架,就像滩浓稠的液体一样四处流淌。我只得再费力地将它们拢起来。真麻烦啊!
说到长大,也许春季来了,我真的会换个身体,换个比白苏维还要好看的身体。
我缩在山里等着春天,然而春天没等来,却等来了白苏维。
那夜,我终于能将不老实的身体聚拢成形,让它们听我的话。想起那个换身体的念头,我溜到山中一处不结冰的涌泉旁,就着月光变化。
先让个子变高些,再将脸形拉长些,棱角分明些。隐约有了少年的感觉后,我开始改变五官。刚刚将幼儿的圆眼睛改作细长,正准备拉长鼻梁,一阵突如其来的灵气冲击狠狠撞在我怀里。我惊得手一抖,鼻梁歪到了一边。我呆了一下,然后猛地醒过神来。这股灵气我再熟悉不过。它根本就是从我体内分离出去的。是我送给白先生的灵球,可让他直接入山找到我,无需费劲走山路。
可伴着这股灵气而来的感觉却不是白先生。我跳起来在附近寻找,终于在一堆乱石中发现了昏迷的白苏维。这男孩嘴角挂血,脸色在月光下苍白无比,眉间隐有痛楚。我本想揪他起来问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灵球会在他这儿。可一看他这副样子,又没下得去手。
我将他拖到溪边,用冷水淋他的脸。他打了个哆嗦醒过来,伏在地上猛咳一阵,才慢慢扬起头。见了我,却像惊吓着了一样瞪大了眼。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发现鼻子还是歪的,忙将它扭正。“你怎么又来了?”我问他。
他仍瞪着我,目光惊奇而戒备。咦?“我是阿潘。”我突然想起自己长大了,他应该认不出,于是提醒他,“山神老爷阿潘。”
他眨了下眼,呼地坐直了身子,急急道:“这是艾连山?”
“当然。”我皱眉瞧着他,他糊涂了么?看着他渐渐变得惶恐焦急的神色,我忽地觉得不安了,“怎么回事?白先生呢?灵球怎么会在你这儿?”我一把扯住他,一边猛摇他一边吼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他紧抿了嘴咳了一阵,才哑声道:“阿爹他,他把灵球给了我。他……”他又闭紧了嘴,浑身颤抖着,满脸的不甘与悲愤。
我可管不得他究竟为何不甘,“他们在哪儿?”我吼道。
他一怔,用有点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
他妈的!
我猛提起他的后衣领将他挟在腋下,催动灵气化作巨大双翼,腾空而起。白苏维哑着嗓子惊叫了一声,随即又没了声息,只把两只手死死攥紧我的衣服。骄傲的小子,便是惊骇也不愿表现得太过明显。我心里想笑,却明白现在不是嘲讽他的时候,“在哪儿?”我问。
“燕都。”他的声音被风割得七零八落,听起来软弱无力。
燕都。西南沃野原上的繁华大城。我从没离开过艾连山区,自然也没去过那儿,却不知怎地,我觉得自己对它有着些许的印象,只是这会儿没有闲暇去细想这印象自何而来。我再催灵气,鼓动双翼往西南冲去。
一刻后他忽然问我:“你要救他们?”
他的声音那么小,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然。”
“你是艾连山的精气凝结而成,离开山地,你……”他像是有些犹豫,停了一下才续道:“你不怕自己受伤?”
“怕。”我点点头。艾连山的气息助我凝结,离开它,我总是怀疑自己会不会突然散架。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我是没什么,白苏维肯定要摔成肉饼的。“不过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你不会摔下去。”我理解地拍拍他。
他却不怎么领情,“你明明,明明是个精魅……”他喃喃道。
“精魅到底怎么啦?”我皱眉道。这家伙怎么这么烦啊?“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得知道,那个灵球是我给小白的,免得他老了之后还要费力气地爬山来找我玩。换成你,嘿,你就是累半死我也不会管你。”
他“呵”地笑了一声,倒出奇的没有生气。等了一会儿,他才给我讲发生了什么。
原来燕都近郊那儿出了一个异人。此人曾是缚灵师,后不知因何故习得异法,不再靠修练来提升灵力,改作吸食他人之力化为己用。起初他还只是窃取邻人微薄的精魄,之后渐渐积累强大,他便开始打同道缚灵师的主意,偶尔也吸食过路的精魅。再后来,他体内积攒了寻常缚灵师要修习几世的灵气,又有精魅的自然之灵,虽然还保有人的肉身,但在缚灵师的知觉内,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感觉与精魅无异。
“……而精魅,大约也会将他当成危险的同类……”
“等等!”我吼了一嗓子。白苏维惊讶地抬起头来,我却顾不得理他。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对燕都有印象了。是那只该拔毛的臭鸟儿,它前次就与我讲过这事了。燕都,吸灵的异魅。它说那是魅,原来却是个人,只是吸了过多灵气,超出了常人所能容纳之量,所以感觉起来倒像个化作人形的魅了。
“那,那你们……”我哆嗦着看向白苏维。事实挂在嘴边,我却发觉自己恐惧着它。
白苏维狠狠扭过了头去,不再说话。
原来人类的城市入夜后也是通明的。我在飞至燕都的那一刻有瞬间的愣怔,满眼的灯火繁星一样的闪烁,美极了。
“那边!”白苏维指向灯火的尽头。不用他指,我也感觉得到那边传来的人不人魅不魅的古怪气息。我鼓翅越过城池,我听见灯海中有低低的惊叫。后来过了许多年,这燕都有了一个传说,曾有一晚,鸟灵凌空而渡。那时我听着这传说,再看着我那男孩洞悉似的欢愉眼神,忍不住放声大笑。
城市的背后是一片鲜明的黑暗,像遮了层不透光的黑幕。“结界!”白苏维低声惊呼。我想都没想便一头撞了过去。那一瞬的感觉就像硬生生挤进一堆沙子,粗糙沙粒刮擦着身上每一个角落,又拥挤着从口鼻灌进去。我难受地想,人类在窒息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吧?
好在这沙幕样的漆黑结界只薄薄一层,眨眼便穿了过去。我正要松口气,却听见有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不是白苏维。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奇、一点点异样的欢愉、还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停在了空中。
面前是一片阴暗冷萧的草原,没有月光,几块黑黑的影子一样的东西低低悬浮在枯草之上。有个瘦高的人站在一块影子旁,正抬着手,要将一片黑暗抹上去。
那将抹未抹的黑暗之下,是白寒枫的脸。他紧闭着眼,脸色衬着那黑暗,白得像千年不化的积雪。我还来不及吃惊,那人已将那块黑抹了上去,然后转回头来,朝我们轻轻一笑。
就如同突然跌进了寒泉之中,陌生的冷意从头顶一直灌到脚底下。我身上的每一道灵气突然都开始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我茫然看着那人。他也在看着我们,或者说,在看着我。那双细长的幽黑双眼里飘动着愉悦的光,他微笑,那神情让我想起狩猎硕鼠的山猫。它会咧着嘴呲着森白的牙看肥大的硕鼠在地上滚动跑跳,却绝逃不过它的掌握。
一个猎手的笑,一个掌控着一切的强大的微笑。
我是山猫爪下的硕鼠么?
不。我小声对自己说。可是我害怕。无比的害怕。我体内每一丝灵气都因害怕而尖叫不休。他仍看着我,那悠然的目光如此清楚地展示了我的结局:他会让我灭去。会彻彻底底的灭去。彻底得连一丝灵气都不剩下!
可我不想灭去!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收了翼落到地上,也不记得白苏维是何时挣脱了我的手。我只是拼命把自己缩紧。避开他。我的精魅的本能这样告诉我。避开他,就像幼兽躲避它们的天敌一样,小心地避开,当他注意不到你,你就逃离,然后回到艾连山去。然后……
倏地有什么落在我身上。是一只手。是白苏维。“阿爹,阿娘!”我听见他声音嘶哑地喃喃道,然后放开手大步向前走去。不!
白苏维,你要去送死么?回来!
我喊出了声么?我不知道。灵气们混乱不堪,我突然找不到正确的知觉:我听见他的背影坚韧如古木,看见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他说:“多谢你带我来。”这个骄傲倔强从不承认自己会败给精魅的小子。他在感谢我?是因为我带他来送死?
该死!
原来我只是来送他赴死么?
——回去!
我的本能依旧在叫嚷着。“不。”我极小声地对自己说。若真要遵循这本能,我便不会离开艾连山了。白寒枫说:“阿潘,你越来越像人了。”那么好吧,就让我更像个人吧。
“等等!”我听见自己喊道。所有的感觉忽地都正常了,喧嚣声退去,我羞愧地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因恐惧而散开,正液体似地往地下钻去。我飞快地收拢灵气重凝了身体,追上去将白苏维抓住。“让我来。”我大声对他说。
这男孩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目光平静而绝决,他将恐惧牢牢地压在最底下。他焦躁地扭动肩膀要挣脱,我狠抓着他的肩将他硬拉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冷冷道:“你还记不记得最早时我跟你说过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了,你只是个弱弱的人类小孩儿,现在也是。所以,”我盯着他愤怒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别和我争。”
他像是愣住了。我甩开他,大步走上前去。
别怕。我对自己说,对我身体里每一道灵气说。你好歹是个山神,大话出口,便不能再退。
那人望着我微笑。
“一个山精?”他道,“四百年,不,五百年?这样的精魂,不知及得上多少缚灵师的修为。我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过,难得今天你竟自己送上门来。”
他咂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吓得一哆嗦,几乎又要退回去。冷静。我在心里对自己大吼,然后放开感官探察。那些悬浮的黑影里仍有生命的迹象,虽然在渐渐衰弱,但还活着。那是几个陌生的缚灵师,还有白寒枫、莫琳。
想想自己为何而来。惧怕不是错,但别让惧怕混乱了心神。
我抬起头看向他。
这男人有一张辨不出年龄的脸,瘦长、干净。他的身上混杂着缚灵咒的气味儿和灵魅的味儿,肉眼看不见的细细的灵气自他身上探出,与那些黑影紧密牵系。薄薄的灵气流便顺着这些牵系的灵线汩汩流入他的体内。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汲取他们的精力,浑不把我和白苏维放在眼里。而我也真的只能眼看着他一点点强大起来,却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毫无胜算,这感觉可真他妈的难受!
“若是吸食了你这四五百年的纯粹精魂,再加上这几人的,我的修为便圆满了。”他笑道,眼中光芒愉悦地跳动,竟一步步向我走了来。
四五百年?我明明有一千多年的精力……
“阿潘!”白苏维在后面惊呼,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想也没想便伸臂将他挡了回去。
“你要吸,我便让你吸好了。”我大笑道,倏地纵身朝他扑去。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动作,先是一惊,随即似醒悟了什么似的挥掌来挡。他虽已不是缚灵师,招式却仍是我所熟识的缚灵的套路。我嘻笑着绕了开,然后将自己整个儿散了开,附着在那些灵线上,径直钻入他体内。
那实在是一重诡异的世界,缚灵的咒力和灵魅的精力芜杂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漩涡。当我注入其中,我听见这世界的某个部分传来一声欢跃的尖叫,然而叫声未绝,另一个部分却传来惊呼,随即是持续不断的惨叫。
“出来,出来!”我听见他的喉咙如此喊道,悠然和欢愉完全被恐惧取代。
我在他的体内放声大笑。
你不是要吸么?那么我便让你吸个够。
四五百年的精魂?哈,你可知道,千年的精魅离开了生养之地,他的大半力量都会随之沉睡,于是看起来便只有几百年的精力。你认为你吸的只是短短四五百年的力量么?
——鸟儿说,他吸饱了吸多了装不下了,就会“砰”地一声炸裂……
看我撑死你撑死你!
时间飘远又靠近,仿佛是千载岁月,又如同瞬间光阴。
然后我醒来,觉得眼皮沉重,身体沉重,所有的都沉重得陌生,且难以掌握。
我灭去了么?大概没有吧?只是这身体为何如此的难以控制?等我终于无比困难地撑开了眼皮,入眼的却是白苏维血红的双眼,目光又愤怒又悲伤。
咦?发生了什么?我刚想和他打个招呼,他竟突然咆哮了一声,提剑刺来。
老天,这家伙想干嘛?
他的剑快绝,我本能地侧身避让,却倏地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哪怕我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能挪动小小的半步。他的剑刺来,发出“卟”的一声闷响。我愣了下,随即有陌生的烧炙感自胸前某处扩散开来,转眼漫遍全身。我难受得大吼,只是吼声刚出来一半儿又被我吞了回去。这么生涩难听的声音。我抬手摸自己的喉咙,随即便惊恐地发现这只手修长、骨节粗硬,全不是我所变化出来的少年人的手。
“我……”我指指自己,然后就在白苏维圆瞪的眼中看到了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