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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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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昭阳神情缓和下来,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还有!”
“还有……?”奚炎扬眉。
“不准再像昨天那样骗我。”
“好。”奚炎一口答应,表情忽然凝滞了一下,迟疑道,“这样说来,你是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来寻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言行,似乎表现都很正常,虽然叶昭阳颇为怀疑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他,也都被他矢口否认了。
照理说,叶昭阳没有理由预知到之后发生的事情才对。
“我不知道啊。”叶昭阳说,他微低着头,露出个像是悲伤、又像是无奈的表情来,轻声道,“我只是能认出来你那个知晓自己即将赴死的眼神来罢了。”
战乱初平,每个人眼里尚还带着些兵荒马乱的气息。
走在大街上,充满怀疑和警惕的目光在沉郁的空气里漂浮。
那个长安城陌生极了,即使是春天也冷得如同寒冬,水汽在空中凝结,然后冰封,最后开裂。
咔嚓一下,像是铁刀穿透皮肉,砍碎骨头的声音。
奚炎能感觉到叶昭阳的双手在自己的掌心里颤抖了一下,他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叶昭阳抬起眼看着他,开口道:“在你打算要去领罪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个眼神了。”
奚炎觉得喉咙里发干:“我……”
说出这一个字之后,他又像是忘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叶昭阳又道:“那时候我一直不肯去见你,你可能以为我早就离开军营了吧。其实我没有。我跟着押送你的车队一路南下,行刑那天,我就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虚无缥缈,同时又更能让人切实感受到的存在了。他早就明白。
奚炎已经不是迟渊了。
尽管他还是那个人,还是同一个灵魂,轮回过后,他早就已经不记得这些陈年旧事。他在另一个时代获得新生,就算看起来再怎么像,他也不是那个策马而来的将军了。
成长环境不同,受到的教育不同,这一路上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也完完全全都不同。这些能够造就一个人的特质都不同,他对自己来说应该算是个陌生人才对。
不,他明明不是陌生人。
就算再过一千一万年,他带给自己的感觉,仍旧是一模一样的。
就当我是痴狂无尤,执念难灭,妄图将这等待千年的罪名强加于你,因为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能抓住的了。叶昭阳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你被砍下来的头,就滚落在我面前。”叶昭阳说,“我没办法替你收尸,过了很多天才找齐你的尸首,都已经被野兽啃得面目全非了。”
人死了,就是没有了。茫茫人海中,就算再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他了。
曾经鲜活的身体,会变得寒冷彻骨,他不可能再会笑会说话,会行走站立。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他唯一存活过的证据。
什么赫赫战功,朝野威名,不过一夕之间,就能化为虚有。
他抽出被奚炎握着的双手,举到眼前看了看,随即用缓慢的动作一圈圈拆掉了他从不在人前解开的绷带。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每一夜、每一夜都无法入睡……”随着拆解绷带的动作,叶昭阳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看到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还有……”
奚炎惊诧地睁大了双眼,随着那从指间滑落的绷带露出来的,是一根根遍布伤疤的手指。
“还有你。”说出这个字来,叶昭阳的动作顿了顿,“我永远都在噩梦的最后看到你,你用那样大义凛然的目光看着我,那眼睛刚开始还是有光泽的,后来渐渐黯淡下去,我这才发现,你已经只剩下一颗头了,孤零零地倒在乱葬岗里。”
最后一圈绷带也被剥落下来。
熹微晨光点点照在医院外墙上,仿佛温柔的手掌正在唤醒这座灰白色的大楼。
幽喃打了个哈欠,在座椅上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手臂在空中改道往下一挥,拍到了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唐青流!”
正在给处里发信息的唐青流岿然不动,淡定地按下发送键之后才收起手机,瞥了他一眼道:“怎么?”
幽喃指着他道:“你居然知道阵法的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谁告诉你我知道了?”唐青流扬眉。
“哎?”幽喃歪了歪头,“昨天在夏树家里,你明明说什么阵法开启就来不及了之类的……难道我记错了?”
唐青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道:“要么你还是找一家残障福利小学回去读读书吧,说不定对提高你的智商有好处。”
“你才……!”幽喃气得接连骂了几句苗语,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你到,到底知道不知道啊!不,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啊你!”
“五处从来不派你去审犯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但不会套话,连别人套话都听不出来,搞不好还会给你的同事拆台。”唐青流鄙夷道,“这就叫猪一样的队友。”
“哈……原来你是在套她话啊?所以其实你不知道咯?”幽喃反应了一下,皱着眉回忆道,“那你套出什么来了啊?夏树昨天说什么来着……呃……”
唐青流起身就走:“跟你待久了怕被传染白痴。”
“……唐青流你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要放虫子咬死你!”幽喃冲着他的背影怒吼。
因为长期被绷带包裹,叶昭阳的手指比他本已很是白皙的肌肤还显得更要苍白一些,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错综复杂地填满了手指表皮,触目惊心。
叶昭阳盯着那些伤疤看了看,继续道:“我没办法一次次看到那些人死去,我也不想一次次在梦里反复地经历你死的那一天,很长时间里,我宁可痛苦地清醒着,也不愿睡去。”
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会有人死去”的意思。
奚炎看着他的手指,犹豫地开口道:“这是……”
“这是我徒手为你挖坟下葬的时候留下的伤口。”
绷带全部落在了床铺上,叶昭阳举着两只手,在眼前转动了半圈,眉眼间有些黯然之色:“重塑肉身,本不该有前生的任何痕迹留下,但是……它们却留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始终难以释怀吧。”
奚炎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那伤痕累累的手指,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似的,叶昭阳说:“你知道什么是死吗?就是……从天上,到地下,茫茫世界,所有的山川河流里,都再也找不到了。”
奚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依然动作轻柔地将他的手指拢了起来,沉默片刻后道:“要是你当初没有遇见我,想必过得比现在快活多了。”
人之在世,莫无所求,你所求的却是最难。他似乎有些懂这句话了。
叶昭阳低下头看着两人交错的双手,哑声道:“你这话,说晚了一千三百年。”
我才是,我才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