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侦探》林蔚娆

5、嫌疑人一共有四个（下）

　　老爷子威风凛凛，朝门外又吆喝一声，这一次，进来的是歌舞团领队。
　　她四十出头，风韵犹存，那类女人常有一种特别的肤质，就是被化妆品毒得脸皮白亮，好像一层塑料。她的脸型也是中年健美教练、舞蹈老师的常见的样子，纹过的眉毛高挑，杏核眼略带一点鱼尾纹。她头上系着一条香奈儿的丝巾，掩盖已经有些倒退的发际线，倒增添了吉普赛风韵。这么冷的天，她还穿着一条香奈儿的连衣裙，外面披着貂皮大衣，手上里拎着爱马仕皮包，一看就是有金主供养。顺道说说，她今天是开保时捷来的。
　　“你找副市长什么事呢？”闵板栗心里推测着她跟副市长的关系。
　　领队说：“我们歌舞团想办个文化下乡活动，希望市里支持，已经做了很多调研工作了。”
　　这事儿也很难考证，就算你说歌舞团之前没有预案要她今天来，领队都可以说自己临时起意。副市长号称平易亲民，午休时间见见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有一点的确很“凑巧”，王大爷替副市长代收的快递纸盒也在办公桌下面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上面的快递单写着调研材料，是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同城快递公司送的。发件地址的确是市歌舞团，大概就是领队这些天做了准备工作。
　　“你进门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你们之间有什么接触吗？你有没有碰那杯酒？”闵板栗听对方这把年纪好娇滴滴的，就故意连珠炮一样吓唬她。
　　果然，对方一蹙眉，一捂嘴，几乎要哭出来：“我进门的时候，副市长还好好的呀。他看见我们这些群众，真是尽心尽力，都没顾上吃饭。我远远地站着，问候几句，看实在打扰了领导，我就说我先走了。我走的时候，他还送我到门口呢！”
　　关于这一点，人事科的几个人有证明，也因此，副市长的死亡时间被推定为十一点四十五分以后。但是，这也不足以证明领队没有下毒。她也可能是下了毒，之后副市长才把酒喝下去的。
　　“你当时碰过那个酒瓶？”闵板栗很关心四个嫌疑人的指纹为什么都在瓶子上。
　　“没有啊，”领队似乎很冤枉：“我当时没看到瓶子，只看到了杯子。”
　　“你为什么带刀子？”
　　“我办公桌上的美工刀不知道被谁借去了，上午要裁纸，就随手找了水果刀，忘了放回抽屉。”
　　闵板栗又问了几句，她开始东拉西扯。
　　显然，问她也没多大效果，她完全可以不说实话。
　　按照时间顺序，第三个进门的是下岗工人。
　　这人已经六十二岁了，从三十年前失掉工作开始，一直做着零工、苦工，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没有自己的产业。如今，他头发花白，面容黄瘦，伛偻着后背。本来一米七多的身高，看着只剩下一米六了。他家里有个儿子，当年考重点高中只差了几分，因为交不起择校费，只能进入按照学区分配的此等学校。孩子很老实，因为总是受到同学的欺负，后来上吊了。从此以后，他的妻子疯疯傻傻，完全得由他照顾。他六十岁以后，每个月才拿到八百块退休金。
　　现在，老工人守着自己房龄四十年、员工宿舍区里的破烂两居室，今年冬天都没有来暖气，本来单位的供热公司和市里的供热公司互相推诿，一方说已经把资金转给对方了，另一方不承认，合同执行的时间也写得不规范——即使如此，副市长是今年才来本市上任的，跟上述惨事也没多大关系。老工人就是听说了副市长的好名声，特地来反应情况。警卫知道副市长比较亲民，还真让他上来了。
　　“大叔，你进门的时候，副市长还活着么？”闵板栗有点不忍心问他。
　　老工人不敢坐下，就将两只手扶在膝盖上，弓着身站着，卑微怯懦地答道：“哎，副市长他……他还活着，他真是个好人哪！”
　　“他跟你说了什么？”玉铁二插了一句嘴。
　　“他说，”老工人热泪盈眶，哭出了声。此时此刻，他身上那身破旧的工作服让人看着特别心酸，因为那个国企已经彻底整改，不要他了。不知道为什么，他领口处少了一颗扣子。他说：“副市长承诺一定会帮人民解决问题，因为这个政府是爱人民的啊！”
　　“你真的没有碰过酒瓶吗？”
　　“没有！”下岗工人大哭。
　　“你为什么带刀子？”
　　“因为最近给一家超市打工，把坏掉水果切成小块，看起来还新鲜的部分拼成果盘出售。”
　　“供暖合同能借我看看吗？”
　　“啊，今天我没带来啊！”
　　闵板栗眼睛盯着丢掉扣子后留下的空位，想了片刻。多问几句，他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弱者的自我保护意识全都很重。这时候，也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重要线索了。
　　她点点头：“好啦，您太激动了，您先出去休息一会儿吧。”
　　下一个接受询问的是纪委的工作人员，他长什么样呢？也是三十七八岁，精明强干，不过眉眼都细细的，比秘书干练很多，他来头大，一进门，老爷子先站起来了。纪委人员滔滔不绝：“我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还有，这位穿阿玛尼的年轻人也是警察吗？来来来，先别说别人了，你自己先报一报收入情况吧！这是贪污腐败还要招摇过市？”
　　“我不是警察，我是现场记者啦！”玉铁二咋呼着，他的确有记者证，厚着脸皮掏出来，冲纪委人员一笑。
　　纪委人员当然不服气，忽地坐下。他简直不是来接受调查的，而是来调查他们的，眼睛狠狠盯着他们，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从司法公开谈到保护嫌疑人隐私，从不要破坏犯罪现场讲到媒体不得肆意干预审判，从审讯的人性化与公正性扯到群众的知情权，从司法改革、法院的财政归属问题又回到问题的原点：“那个穿阿玛尼的年轻人真的只是记者，不是给公务员吗？”
　　老爷子都招架不住了：“唉，肚子饿了，暂时不问了！要不然您先出去休息一下算了。”
　　纪委的人走出去以后，老爷子丢给他们每人一块糖，原来，上午本来有老邻居给儿子办婚礼，只是喜糖呢，闵板栗接住那颗糖果，拨开红彤彤的糖纸，看到里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米纸，裹着里面雪白的糖块。她抬起头，忽然说：“饿了，一块糖哪够啊，要不然咱们叫外卖吧？”
　　玉铁二早就把那两袋子忽悠她下楼的速冻水饺忘得精光，此刻两手空空，也说：“嗯，叫外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