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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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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城一役,霍仲派的是成辉营。拓跋康的来信他不能不重视,却也不敢大意,为了避免有失,于是自己留守回朔。他军中的得力手下,几乎都集中在了成辉营。成辉营副将陈梁吴辉张广,每一个人拎出来都是身经百战,独当一面的猛将,指挥成辉营绰绰有余。
主将冯旷反而只是个摆设。
“冯大人年纪轻没经验,你们要多照顾些。”出征前,霍仲将那三人单独过来,淡淡地嘱咐道。
陈梁当下鼻子里哼了一下,吴辉索性呸了一声,张广脸上不动声色,眼中却都是不屑。三人的反应正在霍仲的意料之中,于是他装作没有看见,满意地转身走了。
他太了解这三个人,在他手下听命,是因为服他。让他们听旁人的,总不可能。何况冯旷在他们眼里还是个靠着老婆谋得官位,吃软饭的黄毛小子。
可是结果却出乎他意料。
吴辉因不听令,被冯旷当场斩于军前。陈梁和张广浴血而归,第一件事情是向他请罪。
“末将违抗主将军令,请将军军法处置!”两个人跪在他面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霍仲早已听得军报,凉城大捷之后,冯旷判断北海国有伏在墨与山下,下令停止追击,而那三人却道他胆小怕事,来了个消极抵抗不予理睬。冯旷情急之下,当场斩了同他争执的吴辉,然而大军已入墨与山,到底是有了些损失。
军前抗命,按律当斩。
只是面对着两员大将,一向铁面无情的霍仲也不由得为难。罚,是自己暗示挑唆在先;不罚,何以立威明纪。更何况,有冯旷在一旁看着。
“拖出去,各打三百军棍。”最终他咬牙道,这已是格外法外开恩。只是这三百军棍端地不是笑话,打下去常人几乎不会有命在。纵是二人练过内功,身强体壮,活不活得下也凭运气。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如此一来难免耽误不少事情。
却见冯旷闻言,跪下说道:“陈梁张广虽然有罪,却也功不可没。如今我军正是用人之际,请将军手下留情。”
“军前抗命,按律当斩。我这已是留情。”霍仲瞧瞧他,缓缓说道。
“属下领罪。”陈梁张广闻言,二话不说。
“我愿同二位共同领罚。”冯旷却又道,“冯某年轻识浅,行事又冲动,这才与三位起了冲突。纵然他们抗命不对,我行事却也不妥。若非情非得已,也不至于要了吴辉性命,致使军中损了一名大将。”
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给足了霍仲台阶下。霍仲却也不愿真的要了张陈二人性命,于是最终的结果是,三人各受一百五十军棍。
于是当天,全军将士列队在校场上看成辉营一名主将两名副将受刑。刑场上鸦雀无声,即使站在最远的角落里也能听见军棍打在三人背上的声音。
于是所有的人都听说了,冯侍郎在战场上神勇无敌,杀伐决断,指挥成辉营逃过一劫,又攻占北海国两座粮仓,功不可没。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冯侍郎胸怀似海,不但不记恨,还主动提出替张陈二人受刑,算是救了二人性命。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冯侍郎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吭也不吭一声,一百五十军棍后,居然不要人扶,将张陈二位副将拉了起来,三人一笑泯恩仇。
于是所有人都觉得,纵使冯侍郎是宣明博派来监视他们霍将军的人,他也是响当当地一条好汉。
于是霍仲在一旁看到,张广陈梁虽然没说什么,眼睛里却也不再有敌意。这样大一个人情,就算是做戏,也不是谁都能做得起。
更何况冯旷看着一身坦荡荡,又哪里有一丝做戏的样子?也用不提他在战时的果断狠辣明智,让人不服也是难的。
从头到尾霍仲没说一句话,心里却是想,这人真是不简单。
冯旷的伤势虽然不致命,却也疼得不轻。谷生过来看他时,他刚换了药,趴在床上冷汗直流。
“少主,您受苦了。”谷生见他背上又红又肿,皮开肉绽,也不由得心惊。
“可不是,从小到大我哪里被人这么打过。主要是还不能还手,”冯旷笑,语气里带着调侃之意,“以前还不是谁打我一下,我十倍还回去都还嫌不够。”
“都要记在宣明博这老匹夫的身上!”谷生咬牙道。
“这笔帐他领得可真冤枉。”冯旷摇头,看着谷生,问:“来做什么?”
“属下……来看看少主。”谷生回道。
“当场没打死,就是没事。你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来看什么?古大哥,有事就说。”冯旷抬头,瞧着他神色,问道。
谷生欲言又止,像是极为为难,过了半晌才道:“属下前些日子,接到阮姑娘的来信。”他顿了顿,却不说信里写的是什么。
冯旷闻言眉头皱了皱,阮瑷向来只同自己联系,却给谷生写信做什么?想来只会为了一件事情。
“怎么?你来找我,是让我猜谜玩的?”冯旷瞧了他一眼,语气里已经带上一丝冷意。
谷生只得说道:“阮姑娘让属下来劝少主,莫要为那沈姑娘做出傻事来。”
“劝我?她阮瑷巧舌如簧,又让你来劝我做什么?怕是让你看着我吧。”冯旷冷哼一声道。
谷生不答,算是默认。阮瑷信中确实只是让他注意冯旷最近行踪,可他若监视冯旷,难免让他起疑,索性还不如把话挑开了来说。
冯旷脸上不辨喜怒,只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我想,阮姑娘怕少主生气,想来并没有声张。她告诉属下,也是关心少主。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怕出了什么差错。”谷生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目答道。
“她很好。”冯旷闻言笑笑,说道。只三个字,却听得谷生遍体生凉。过了半晌,才硬着头皮说道:“少主,那沈姑娘……”
“我若想做什么事情,还需等到今日?”冯旷开口打断他,“谷叔叔,你看着我长大,我做过一件失了分寸的事情没有?”
“属下自然知道少主不会冲动行事,不过白提醒一句。”谷生忙赔笑道。冯旷不语,谷生忍不住接着说道:“少主,若是沈姑娘有什么闪失,总要有人偿命就是了。”言下之意,她若死了,大不了我们给她报仇。
“谷叔叔,莫要再同我提沈姑娘三个字。”冯旷望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谷生明明见他脸色平静,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寒意浸肤。当下连忙答了一声,再不敢久留,告辞去了。
凉州一战过后,朝廷传来封赏,宣明博却毫无动静,似乎不想轻举妄动。霍仲暗暗戒备部署,表面也是不动声色。
冯旷再入成辉营时,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似不察觉大家态度的变化,行事一切如常,他行止一向随性,倒也同谁都能相交。
军中的日子倒像流水,波澜无惊。
前些日子回朔城一直在处于战时戒备当中,冯潇潇闷在家中多日没有出门。这日天晴气朗,忍不住发了兴致,要去逛逛城中街市。却不想同霍仲说了,他沉吟一会说道:“抱歉,我今日军中有事务要处理,不如改天我陪你去?”
“你这样忙,不用陪我。”冯潇潇笑道,“我自己去就是了。”
“回朔城地处边境,比不得青峰城。街上人多危险,你自己去不大安全。”霍仲不由得说道。
冯潇潇闻言噗嗤一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去?那些侍卫随从,难道不是人?我出门这么大的架势,谁能怎么样。再说,也不是没有出去过。”
两人对视一眼,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拓跋康将她劫走那次。冯潇潇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总是有个前车之鉴在那。大不了多派些人跟着我。”
霍仲心中所忌却是海东青,他武功高强,并不是府中的普通侍卫可以拦得住的。可其间原因倒也不便同冯潇潇言明,当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来。
“好啦,我听你的,不去就是。”冯潇潇瞧见他脸上的神色,笑着说道。
霍仲心里很是愧疚,只说道:“待我有空,再陪你去。”
霍仲走后,冯潇潇却马上同媛媛说道:“备车,咱们出去!”
“这,将军不是说……”媛媛不由得为难地说道。
“他关心我,我很是欢喜。只是再闷下去,人就要发霉了。”冯潇潇笑道,“媛媛姐,你就不闷?”
“最近将军好像特别在意你的安全。”媛媛笑道。
“可不是?所以趁他不在我们马上出去。快去备车!”冯潇潇道。媛媛扭不过她,只得笑着去了。
冯潇潇兴致勃勃地出门去,真到了外面却是不一会就兴致索然。夏日的阳光闷热,她过不一会就出了一身薄汗,懒得再逛,便叫车夫回去。
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铺成的大道上,吱吱呀呀。冯潇潇为了避免扰民,并没有公开身份,所以路上行人甚多,熙熙攘攘。她同媛媛玉茗坐在马车里,三个人都是昏昏欲睡。冯潇潇索性靠在媛媛肩上,过了一会却是热得汗腻腻地难受,她不耐烦,刚要调整姿势,忽听得车外的马长嘶一声,“咚”地一声,三人都摔下了座椅。
街上本是人来人往,行人们忽然间见一辆马车失控了起来,不由得纷纷呼喊着避让。那马脸上血流如注,狂声嘶叫,仿佛是被什么打中了眼睛。跟随着冯潇潇的便衣侍卫们大惊失色,抢上去救,又怎么赶得上狂奔的马车?有一人情急之下奔到另一条街上,向着迎面而来的马车跳了上去,死死抓住车身,又拔出身上佩剑斩断了连着车厢的缰绳。那马嘶鸣着狂奔而去,车厢失去支撑,“咣”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公主,您怎么样了?”飞奔着赶来的侍卫们忙合力将那车厢扶起来,一人上去掀开车帘急急问道。
“不碍。”冯潇潇勉强扶着座椅站了起来,额角却不知何时划破了个口子,血流如注,弄得满脸都是。那询问的侍卫这一看之下简直惊得魂飞魄散,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觉着自己身上一轻,竟被人伸手提了起来。
“先给你个教训,不算完。”但见一个男子朝车厢里探头看看,朝着冯潇潇说道。冯潇潇并没有看清那人面孔,就听侍卫们呼喝着过来要将他架住,那人身子一闪,如泥鳅一般滑开,竟对十多个侍卫的围攻视而不见,脚上如飞地走了。
霍仲赶回来的时候,冯潇潇已经包扎完毕,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霍仲放轻了脚步过去,冯潇潇睁了眼睛看见他,手撑着床沿要起身,却触到了手腕上的淤青,哎哟一声。霍仲忙过去扶住了她,柔声问:“怎么?疼得厉害?”
冯潇潇从小到大连块油皮都没被碰破过,最初惊吓交加还不觉着什么,如今平静下来,当真是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当着下人的面还不好表露什么,如今听着霍仲语气中的关切之情,又靠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里,竟然忽然间说不出的委屈,简直想哭,忍了又忍才道:“也不是那么厉害。”语带哽咽,眼圈也红了。
“伤在哪了?”霍仲扶她靠在自己身上,问道。
“不过是摔伤罢了,大夫说过几天就消肿了。”冯潇潇说道,顿了一顿:“只是额角上的伤,怕是难免留下疤痕了。”她一向爱惜自己容貌,说到着不由得神色黯然,秀眉微蹙:“那可要又多难看。”
“伤口有多大?”霍仲问,说着解开她头上纱布,看了看复又缠好,安慰道:“不太大,不碍的,到时候头发可以遮住。”
冯潇潇靠在他肩上,嗯了一声。忽然间问道:“霍大哥,你知道有人要害我,才不让我出门的是不是?”
霍仲一时间哽住,却只得点了点头。
“是谁,你做什么不同我说实话?”冯潇潇稍稍扬起头,看着他问。
霍仲无奈,只得将海东青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冯潇潇听完后一言不发,只是沉默。
“对不住,我该早同你说的。”霍仲语带歉疚。
“因为陶陶,他就觉得我该死?”冯潇潇默然良久,忽然问道。
“他……是冲着我来。”霍仲叹了一口气。
“可他要杀的是我。”冯潇潇望着他,“霍大哥,你知道他说要杀我,可是你还是放他走了。”
“不错,我不该放他走。”霍仲无言以对,“只是当时,我念在他是故人的份上……”
“故人,陶陶的故人?”冯潇潇打断他,“他是陶陶的故人,所以即使想杀我,你也会放他走,是不是?”
“潇潇,别这样说。”霍仲皱眉道,“我很后悔放他走。”
“若我今日真的死在他手上,你又会怎样?”冯潇潇垂目,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却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只可惜就算我真的死了,也没人会这样惦记着我,替我抱不平出头。”
“潇潇,是我的不是。”霍仲沉默半晌,才道。
“我再哭的话,你会看不起我。”冯潇潇忍了又忍,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勾了勾嘴角,说道:“我不会怪你,只是我心里,真的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