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靥》妖叶

30、第二十八章（一）

　　初夏耀眼的阳光下，沉睡了一冬的素凉河伸展着蜿蜒的身躯，欢快地流淌在广袤的草原上。冯潇潇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微风吹进来，带着浓浓地青草味，窗外的景色既陌生又熟悉，和一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一年前，也是这车队，也是这草原，她作为大昭的公主、霍仲的新妇去追随自己名义上的夫君。那时的她，以为不能嫁给青梅竹马的他是世上最大的悲哀，所以愤怒又哀伤，还带着一丝和父母赌气的成分。如今，车队还是车队，草原还是草原，她当然也还是大昭的公主，一切却都不同了。冯潇潇笑笑，想，当初是多么的委屈自怜，如今竟然有些怀念了，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有人可以赌气，她还有资本可以任性。
　　“公主，要不要喝点水？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到朔州城啦！”媛媛在她身旁问。冯潇潇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她静静望着窗外，终于见到到朔州城的城墙出现在眼前。守城的官兵们恭恭敬敬地迎了车队进城。冯潇潇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只是默默不语。几乎穿过了大半个朔州城，这才来到将军府门前。冯潇潇下了马车，见府里大大小小的家丁仆婢都迎在了门前，倒也颇有气势。
　　“都免礼，以后自家人不要弄这些个虚礼了。”冯潇潇向着迎上来的管家董志高说道。董志高连忙称是，陪笑道：“公主您一路旅途劳顿，快进去歇歇吧。将军此时还在营中，叫小人同公主说一声，公务繁忙，请您见谅。”
　　冯潇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边走边朝董志高说道：“叫人烧一桶热水来。媛媛她们一路也累了，另找人过来伺候。午饭不必麻烦，几个清淡小菜一碗清粥就好。”董志高连声称是，虽然不敢直视冯潇潇，心里却道，这公主娘娘几个月不见，倒像是脾气变了许多。他正自寻思，忽听冯潇潇又道：“吃了饭，叫紫娘过来见我。”

　　沐浴更衣，用了午饭，紫娘早已在房外恭候。冯潇潇叫她进来，紫娘行礼，冯潇潇只说：“你坐。”媛媛搬了凳子过来，紫娘谢恩坐下。冯潇潇接过玉茗递过的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望着她道：“你来说说，已故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紫娘听她要见自己，还道是要问问这些日子府里的日常之事，一时倒没反应过来谁是“已故的姐姐”，随即想到，公主自己没有什么亲姐妹，又是问着她，自然是指霍仲亡妻。她没想到这位公主长途跋涉回来，第一声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愣了愣，垂下目光不亢不卑地说道：“夫人她自然是极好的人。”
　　对于这显然是敷衍的答案，冯潇潇似并不在意，只是继续问道：“那么，她又是因何过世？”
　　“夫人身子弱，有一次小产后，自此一病不起。”紫娘还是低着头回答。
　　冯潇潇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紫娘身上，见她双目盯着地面，看起来像是对自己很畏惧一般。她笑笑，忽然说道：“你很讨厌我，是不是？”
　　“奴婢不敢。”紫娘闻言，跪下请罪，脸上却清清楚楚地写了一个是字。媛媛见了她的无礼之态，不由得板起了面孔，刚要出言责备，却见冯潇潇示意她不用开口。但听冯潇潇问道：“为了什么讨厌我？”
　　“奴婢不敢。”紫娘依然跪地笔直。
　　“行了，你出去。”冯潇潇挥挥手，和声说道。紫娘依言行礼退出。玉茗脸色愤愤，冯潇潇看看她，笑道：“如今可不敢随便叫人跪着。”玉茗和媛媛对视一眼，自然知道她指的是阮瑷之事，却见她脸上并无怒色，倒是在开玩笑的意思，两人心里不知怎么都是一酸。冯潇潇望望她们说道：“董志高在这府里干了多少年了？”
　　“据说也有十几年了。”媛媛答。
　　“叫他过来，我有话问他。”冯潇潇道。

　　董志高诚惶诚恐地等着冯潇潇问话，却听冯潇潇开口就问：“之前那位夫人，闺名叫做什么？”
　　董志高听了这问题，不由得吓了一跳。冯潇潇一脸认真地等着他回答，董志高只看了她一眼，只觉这位公主娘娘明艳不可方物，令人不敢逼视，可眉宇间自有一分威严。他斟酌斟酌，不敢不答，只得回道：“夫人的小名叫作陶陶。”
　　“那么这位陶陶，又是哪家闺秀？”冯潇潇接着问。
　　董志高闻言，吞吞吐吐地却不直接回答，只含糊地说道：“夫人是小户出身，想来公主您是没听过的。”
　　“难道要我亲自去问将军不成？她身世到底有什么古怪之处，为何我嫁过来这么久，从没有听人提起过？”冯潇潇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听得董志高一身冷汗，忙跪在地上道：“请公主恕罪。”
　　“你起来，说。”冯潇潇见他跪下，眉头一蹙，说道。
　　董志高冷汗淋漓，到底不敢推说不知道，陪笑说道：“不瞒公主您说，夫人的出身是有些忌讳的。她本是北海国人，是北海国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后来那个部落被人灭掉，夫人一家被迫卖身为奴，流落四方。”
　　“那么，她又怎么会嫁给昭国大将为妻？”冯潇潇又问。
　　“这……小人只知道夫人遇见将军时，曾为歌姬，四处卖唱献舞。听说是将军对她，一见钟情。”董志高迟疑着说道。
　　冯潇潇闻言微愣，霍仲会钟情于阮瑷，难道是因为亡妻缘故的缘故？对着董志高却是若无其事一般，继续问道：“他是昭国大将，怎么能娶北海国的人？”
　　“当初将军要娶夫人的时候，军中上下一片反对之声。大家都觉得，一个敌国女子，能做个府中的姬人已经是抬举,又怎么能做正妻？是将军执意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过门，当初那场婚礼，整个朔州城都轰动了……”董志高说到这里停下，偷偷瞧着冯潇潇，却听冯潇潇道：“想来她的身份，嫁过来也很是尴尬。将军很护着她吧？”
　　“自从夫人过门，闲言碎语就没有断过。当着将军的面上不敢，就私下里来。有一次将军出征，夫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受到了当时军中副将林冶志夫人的……欺辱。将军回来后听说，当即赶到林大人家里，一言不发，直接把剑横在林夫人的脖子上，对着林大人只说了三个字，没下次。说完转身就走。林大人吓得不清，到底是把林夫人休出了家门才算安心。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传到先帝耳朵里，先帝不但没有责备将军，反而将夫人封为诰命夫人。从此，哪里还有人再敢多说半个字？”董志高说到这里，不由得又偷偷瞧了瞧冯潇潇的神色，嗫喏着说道：“当然了，当时将军年轻气盛，处事也是不够妥当的……”
　　冯潇潇默然半晌。在她的印象中，霍仲一直是沉稳冷静的，原来当年，也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霍仲固然是照顾她的，可那照顾仿佛很少带着什么感情在里面。冯潇潇这样想着，胸中一片怅然。
　　“紫娘同她很熟？”冯潇潇又问。
　　“回公主，紫娘她，是夫人做歌姬时的姐妹。”董志高低头道。
　　“所以将军对她另眼相看？”冯潇潇皱眉，想起紫娘眼角眉梢的那一分妖娆之色，心里有些不舒服。
　　“也……不是。紫娘这些年来，打理府里的事情，一直勤勤恳恳，没出过什么差错。”董志高道。
　　“行了，我都知道了。”冯潇潇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不在的时候，诺大个将军府，也亏得你们几个打理，辛苦了。”
　　“小人不敢当，这都是小人应当做的。”董志高忙说道。
　　“媛媛，你和玉茗闲里没事，也帮帮紫娘。”冯潇潇微微一笑，又道。媛媛和玉茗忙称是。董志高心下明白冯潇潇不喜紫娘，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见冯潇潇没有再问的意思，陪笑道：“回公主的，刚才将军差人回来说，今晚他会请个朋友来府里小坐。您刚回来，也不必作陪。”
　　“是哪位？”冯潇潇不由得问。
　　“是冯旷冯大人。”董志高回道。
　　冯潇潇闻言眉头轻蹙，冯旷是宣家人，却又来做什么？想了想道：“我也许久没有见将军了，不碍。”
　　董志高听她这话，言下之意竟然是要陪将军和朋友吃饭。他心里暗道，都说京中局势有变，这小公主之前我行我素，同将军仿佛各不相干一般，如今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到底摸不透她的脾气，不敢多说，只应一声去了。

　　于是当晚，冯旷同霍仲回来时，便看到冯潇潇在桌边作陪。
　　“这可折煞我了。”冯旷对着起身相迎的冯潇潇就是一个大礼，抬起头来，唇边倒是带着笑。冯潇潇之前只同他见过一面，如今见他神态自如，倒也不觉着这人讨厌。
　　“无须多礼。”冯潇潇笑道。三人入席，因是国丧之间，席间只是一些素菜，酒也是素酒。霍仲看了看冯潇潇，眼神有些许复杂之情，冯潇潇只一笑，朝向冯旷道：“酒菜粗陋，怠慢了。”
　　“公主这是哪来的话。”冯旷哈哈一笑，拿起酒杯道，“来，我先敬女主人一杯。”冯潇潇微微一笑，也不推辞，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敬冯大人一杯。以后你我共事，霍某还需大人相助。”霍仲也拿起酒杯。
　　“大人二字我怎么敢当？”冯旷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你是主将，却叫我一声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在挤兑我呢。”
　　霍仲一笑，并不答话。倒是冯潇潇笑道：“这里又不是军营里，讲究那么多做什么？难道今晚你们还要谈公事不成？”
　　“公主说的对，今晚不过是朋友间小酌，不谈公事。”冯旷看了看霍仲，也一笑。霍仲不置可否，目光如炬，落在冯旷脸上。冯旷并不躲闪，神态自若。
　　当下二人当真不谈公事，冯旷于是尽拣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来说，语带诙谐，谈笑之间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席间气氛融洽，冯潇潇虽然对他宣家人的身份心存芥蒂，却也不由觉着这人着实有趣，想来宣姗执意嫁他还是有些道理。她冷眼瞧瞧霍仲，见他一直不动声色，也笑也谈，却看不出他对冯旷的好恶。
　　席尽尾声，冯旷起身道谢。霍仲同冯潇潇起身相送，冯旷朝两人看了看，忽然笑道：“将军同公主真是一对璧人，伉俪情深，令人羡慕的很。”冯潇潇闻言，情不自禁地朝霍仲望了一眼，霍仲却恍若未觉，只同冯旷寒暄。冯旷告辞，不禁望了望冯潇潇，眼中倒是难得地闪过一丝惋惜之色。

　　送走了冯旷，冯潇潇和霍仲在屋内相对无言。良久，霍仲开口道：“一路上还算顺利？”冯潇潇点头，微微一笑：“下句你可千万别说，辛苦公主了。”霍仲嘴里想说的正是这句，被她猜中未免有些尴尬。冯潇潇将他的神色瞧在眼里，又是一笑：“霍大哥，你我是夫妻，愿意或不愿意都要相处许多年的，别总用这种心怀愧疚的眼神看我。”
　　“公主，是霍某愧对于你。”霍仲移开目光，说道。
　　“是先皇指婚，你何愧之有？本来我也不想嫁你的，不是也嫁了。”冯潇潇道。
　　“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人去爱。可我却是不能了。如果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潇潇，你尽管开口，我决不推辞。”霍仲缓缓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叫得出乎意料的很自然，冯潇潇听了，心底却是一片冰凉。良久良久，她才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要一个女人该有的。我要丈夫，我也要孩子。你能做到吗？我想，这还不算强人所难吧？”她说着，声音里微微发抖。
　　霍仲看着她，这个骄傲的公主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脸上却流下一行清泪。她侧过身子，不想让自己看见，可又怎么能看不见？她仿佛用全身的力气在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是不能。霍仲见她如此，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怜惜之情，心中一叹，开口说道：“娶得公主为妻，能伴公主终老，本该是全天下男子的梦想，只是我先遇到了她。是霍某没福气，不代表你需要这样妄自菲薄。该做的事情，我都会做。”
　　“你别叫我公主，难道我不是你妻子？”冯潇潇望着他，一片泪眼朦胧。
　　“是的，潇潇，你是。”霍仲也望着她，柔声说道。冯潇潇闻言，轻轻一笑，眼中的泪水却又滚了下来，落在嘴角，她伸手擦掉，却不知是苦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