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
-
潇潇篇
秋风渐凉,红叶盈天,乡野间满是丰收的喜悦,青峰城内却是一片肃杀的清冷。冯潇潇走下马车,熟悉的宫门内一片素白,她呆立半晌,没有料到再回来时竟会是此情此境。
“公主,我们走吧。”霍仲默默等一会儿,这才说道。冯潇潇走至他身旁,霍仲微一迟疑,伸臂扶于她的腰间,看上去甚为亲密,像是安慰悲痛欲绝的妻子,却是低声道:“得罪。”冯潇潇望了望宫门口一双双紧盯着他们的眼睛,并未说什么。
一道道宫门,都是她自小走熟了的,然而此时一切都被冰冷的白色所掩盖,陌生的甚至有些诡异。冯潇潇一阵恍惚,脑海中闪出一些零碎的片断,小时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在上远灯节时偷偷溜出东华门,及笄时父亲微笑着立于东房之前,送自己出嫁时父亲复杂的目光……这些画面重叠在一起,她心中已麻木的不知是何滋味。
小时候以为这里便是家,长大后才明白,它其实不过是一座宫殿罢了,不属于父亲,更不属于她。
梓宫之前,哭声四起,却是有条不紊。冯潇潇与霍仲相携而入时,各色目光皆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他们身上。霍仲扶着冯潇潇上前,行了国礼家礼,却见冯潇潇忽然扑到棺木之上,悲声恸哭,不能自已。
有一人走上前去,默默地扶起了她。冯潇潇泪眼朦胧中,望见了母亲的脸。萧氏的容颜仿佛在一夕之内老去,可一双眸子却是愈发的幽深,她哑声说道:“我儿,你总算是回来了。”
冯潇潇望着憔悴的母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见霍仲上前一步,跪在萧氏面前一拜,朗声道:“儿臣参见母后,还请母后以凤体为重,节哀顺便。”
萧氏亲自扶了他起来,点了点头,将冯潇潇交到了他的手中,霍仲扶着她退于一旁,目光向殿外扫去,朝中要臣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想到朝中的一场纷乱总是不可免了,眼中不由得一闪。
漫长的仪式过后,冯潇潇站起身来,几欲晕倒。
“潇潇,你随将军回府去吧,明日再进宫来。”萧氏走过来柔声道。
“不,母亲,我要留下来陪您。”冯潇潇哽咽道。
萧氏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秀发道:“我并不需要谁陪。回去吧,这宫中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可是您在这里!”冯潇潇愣了一愣。
“因为我只属于这里。”萧氏缓缓道,“从前是,以后也将是。可是你不一样。”
“那我陪着父亲。”冯潇潇转过脸去。
“潇潇,你已经嫁了人,怎么还这样的任性?”萧氏叹道。
“母后,就让公主留在宫中,其他的事情儿臣来处理。”霍仲站于冯潇潇身旁,开口道。
萧氏看了看他,笑笑说道:“你们结婚也有几月,你怎么还称她作公主?”霍仲一时语塞,萧氏却似未觉,只又说道:“如今,当真是人人羡慕我女儿嫁得好夫婿。霍将军,这些日子真是劳烦你了。”
“这是霍某为臣之责。”霍仲垂目道。
灵堂内少了白天的人群,灯火通明,清清冷冷。灵前的蒲团上跪了两人,却是冯飒与冯潇潇兄妹。
“哥,我们兄妹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了。”冯潇潇忽然开口道。
“是你,我,还有父亲。”冯飒缓缓道,“潇潇,我从小时候就很羡慕你。你总是粘在父母身边撒娇,可父亲总是对我冷着一张脸,母亲也从来不曾向待你一样宠我。”
“因为你是太子。”冯潇潇望向他,冯飒自嘲一笑,“到了如今,我才明白,父亲对我并不严厉,他和母亲,其实把我保护的很好,所以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才会让我措手不及。”
“哥,你莫要这样说。”冯潇潇看着他道。
“我如今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可笑,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多的丑恶。”冯飒咬牙道,本来清秀的脸上竟显得有些狰狞,“潇潇,父亲的死,必要有人血债血偿!”
冯潇潇没有说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堂外明月在天,霍仲立于堂前,亲自守卫。她走到他的身边,默默停住。
“公主何事?”霍仲低下头去问道。
“这次回来,什么都变了。”冯潇潇缓缓抬首,望着他道:“父亲走了,母亲说她不需要我陪着她,太子哥哥陌生的好像不认识一样。走的时候,我在怪他们,怪他们把我嫁给你。可在我心中,他们还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人。现在呢?”
月光清冷,照在冯潇潇的脸上。她本是天之骄女,丝毫不识愁滋味,这些日子却好似历尽世间愁苦,眼中尽是迷惘之色。霍仲素来心肠钢硬,此时也不禁心中一叹,却是无话可接。夜风吹过,他解下外衣披在冯潇潇肩上,温声道:“夜里风大,公主小心着凉。”
霍仲的外衣带着体温,紧紧地裹在冯潇潇身上。一路南来,她悲痛欲绝,他对她一直照顾有加,冯潇潇明白,这照顾全因着她是他娶回来的妻子,换了别人,他也一样会这样待她,可不知为什么,心中还是一暖。
也许是因为清冷难熬的夜,有一人陪在身边,总是好的。
国丧之中,青峰城的街道上却仍是行人如织。城中最大的酒楼听风阁中,宾客满座。虽是国丧之中不能饮酒听戏,可来这里走动的人们,又有几个是为了饮酒听戏。
谁也不知听风阁的老板是何背景,只是青峰城的人都明白,能经营这样一家酒楼,无论是谁,来头必然不小。酒楼不大,菜做的也不见得比别处强许多,可有些头脸的人,宴客都愿意选在这里。甚至达官显贵们,还会在这里有自己的包间。可至于那包间中坐了何人,说了些什么,小二们一向守口如瓶,那是再多银两也打探不出的。
比如三楼西面的雅间,便是霍仲霍将军的。他虽不常在京里,可能几年也来不了一次,可这房间也不会包给别人。知道他来这儿的,除了老板,便只有专门伺候他的小二。
这位小二叫阿达,百般机灵,在听风阁练得久了,早成了人精一样,往往一眼便把来客的喜好来历看个五六分。只是对霍仲,他丝毫摸不透这位大将军的半分脾气。他给赏钱从不吝啬,对人也甚是和蔼,可不知怎么,阿达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觉他不怒自威,自是不容冒犯。
比如这次,他上了茶,一刻也不敢多留,走时还不忘将门牢牢合上。
霍仲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壶茶。他并不喜欢喝茶,就是以前可以饮酒时,也嫌这里的酒不够烈。只是听风阁有一点好处,就是安静。此时他霍将军若想在青峰城中寻一处不被打搅之地,恐怕便只有这里了。
临近傍晚,窗外的人群匆匆而过。三日后便是新帝冯飒的登基大典,在与宣明博的初次对抗中,算是他胜了一筹。可之后的形势却不容乐观,宣明博党羽遍布朝野上下,当初先帝欲将其剪除,也有些不得其法,何况稚嫩的冯飒?而他自己也不能在京中多留。宣明博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在新帝羽翼未满前定会有所行动。虽然前路艰险,可霍仲为人,愈遇难事愈是沉着,当下精神一振,将茶饮尽,展眉向楼下望去。
听风阁临着闹市,街上十分热闹,霍仲一眼望去,男女老少各具形态,倒也颇有意思。忽然南面急匆匆地跑来一人,挤得人人四散,被他撞到的人们见他一脸横相甚是健壮,骂几声也就算了,并不敢真拦住他。前面的人纷纷避让开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避让不及,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却见那前面本在奔跑着的人哎呦一声,仰面摔倒,那老者刚好倒在他身上,毫发未损。眼尖的人发现,他胸前不知何时落了一只茶杯和一只梨子。
霍仲倏地起身向前望去,那茶杯自然是他掷出去的,可又是谁与他一般手法?他目光扫过,却见远处街角站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脸上有一道疤,也正望向他。二人目光相遇,那年轻人抱拳一揖,似在赞他功夫,然后懒洋洋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霍仲一愣。
那年轻人,必是练过济阳功的。
济阳功心法不难得到,可练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全是因这功练着费时,且稍不留神便会走火入魔,练成却无显著之能,只是从此拿着兵器更稳,出招更狠,使起别的功夫更得心应手罢了。
霍仲却是练过。整整五年,每日两个时辰,日日不能间断。练功时需全神贯注,有时会感万箭穿心,到了收尾时更需着加倍的小心,要靠着各人的悟性,一个闪失便会前功尽弃,走火入魔。是他自己选了这门功夫。师傅拦着他,他说男儿一世当为栋梁,若区区这一样功夫都练不成,又能成何事?
练这济阳功需着十二分的忍耐,十二分的执著,十二分的心智。霍仲明白自己为何要练,所以很好奇,那比自己尚小着自己几岁的青年,又为何要练?
总归不是闲得无聊练着玩的吧。
霍仲关上窗,走了出去。阿达迎了过去,照例得了许多赏钱。
回到府中,却见门前停了另一辆马车。
“将军,宣家三公子来访,如今在厅中,公主正陪着他聊天。”管家上前禀道。
“知道了。”霍仲点了点头,自往厅中去了。
霍府的客厅很大,冯潇潇在主位,宣绍在客席,见他来了都站起身来。宣绍和他有过几面之缘,霍仲客气地与他打了招呼。冯潇潇迎着他过来,灿然一笑道:“你才回来。”可那笑脸之上犹然带着泪痕。
冯潇潇与宣绍之事,霍仲婚前也略有耳闻。此时见此情形,又想到冯潇潇婚后之举,更是心知肚明。当下不动声色,一笑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晚了些。”
冯潇潇却靠过去拉了他的手嗔道:“怎么不着人回来与我说?”霍仲感到她手掌冰凉,甚至有些微微颤抖,清泉般的双眸紧紧盯着自己,好似随时都会滚下泪来,于是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我本以为不会这么久呢,是我的不是了。”
冯潇潇一笑道:“算了,你与宣公子谈你们的正事吧。茶都凉了,我去换换。”说着拿了托盘,冲着宣绍点点头,转身去了。
宣绍所来却是为了登基大典上的几项琐碎事宜,两人商量了大半个时辰,冯潇潇却再没出现过。霍仲将宣绍送出门去,再回到正厅,冯潇潇正拖着茶壶,看了看霍仲,默默而入。
“刚才是我失态了。”冯潇潇亲自倒了茶递与霍仲,低头道。
“不碍什么。”霍仲见她没有坐,也就站着,淡淡一笑道。
“将军一定也猜到了,宣三公子便是我心中的那一人。”冯潇潇抬起头来继续道,“很小的时候我便以为,今后我必将成为他的新娘。可是如今我嫁了,他也娶了别人。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心里恨他。你知道吗?在与你成婚之前,我曾经想过与他私奔而去,我逃出宫去,可他避开了我。所以我恨他。可是如今他才告诉我,他当初为何避开我。他说纵使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开自己的姓氏。他说他和我,都会放不下自己的家。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所以我决定原谅他了。”
霍仲没想她竟会将此事说与自己听,只得道:“总是天意弄人。”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冯潇潇走至霍仲身旁,夕阳渐渐隐去,屋内却还没来得及点灯,昏暗一片。
霍仲本想装作不解她是何意,可冯潇潇亮亮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于是只好道:“毕竟不是我,我也想不出会怎么做。”
“我也想不出。”冯潇潇一笑,“不过如果是你,总会与他不一样吧。”她愣愣站了一会儿,幽幽一叹道:“我可以原谅他,可他真的让我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