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下）》邓彣

16、第十六章

　　见五皇子要和常秀放水灯，一直守在一旁的福喜赶紧又递上火折子和两根指节长的蜡烛。

　　常秀接过去，先是点燃了两根蜡烛，接着将蜡烛分别插在两盏荷花灯的灯座上，然后又递过一个灯给闻牧。

　　“既是送神，许愿倒显得不诚心了，奴婢看，放个灯也就可了。”

　　听了常秀的话，闻牧先是嘴角微扬，跟着又迅速地抿了回去，只率先往河渠边走了。

　　待两人弯腰将手上的灯放入水里，常秀看着那荷叶灯随水流慢慢向西而去，不由微微阖了阖眼，似在哀思，又似在祈福。

　　这是他自家中变故以来第一次为逝人祭，虽然只是一盏灯，却寄托了他对柳氏一门，尤其是他娘亲的哀思——或许是因那日又听柳穗儿提起司衣坊，这几日里，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竟然会在夜里入梦之后唤起了娘亲。

　　“好了，回去吧，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再迟了，娘娘知道，倒真要叫她骂了。”

　　见常秀立起身子，先他一步站起来的闻牧直接就说道。

　　其实，今晚放灯，闻牧是早有准备的，不然福喜也不能突然就变出两盏荷花灯出来。只他原是因常秀夜梦，指着给人一个惊喜，不想今儿上午他父皇的一句话，却是让他心绪百转千回了几番，原本开心的事儿倒叫他磋磨的别别扭扭起来。

　　见闻牧要回昭阳殿，他身边的几人跟着都要往回走，只还没走几步远，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前方徐徐迎面而来。

　　“阿弥陀佛，殿下也来普度幽冥吗？”

　　来人却是先前见到的僧人法恩，闻牧方才没上前打招呼，现下他似乎也是顺着水流走到这边来了。

　　听到法恩问话，闻牧向他合手还了个礼，方才答道：“只是过来瞧个新鲜，却不敢在师傅面前提普度二字。倒是大师，这么晚了，还来这渠边，难道是为普度众生而来？”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中昏冥，鬼魂沉沦。阴间到阳间的一条路很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宫中之人放灯是善事，既然遇到，贫僧自然免不得也要超度一番。下午时，贫僧曾告于陛下，得到陛下首肯，是以晚间才会来到此地。”

　　听到法恩的回答，闻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闻牧并不信佛，是以对僧人并无多大好感，即便法恩相貌不俗，他也不欲和这人多话——下午说常秀不如和尚好看，不过是他随口调侃之言，真叫他遇上了好看的和尚，其实他还真没什么话好与对方说的。

　　“这位施主倒是好面相，只是看着父母亲人缘浅了点，施主今晚可也是放灯祭灵吗？”

　　见闻牧并不多话，法恩只将目光转向了他身后，待看到低眉顺目的常秀，他突然开口问了句众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竟是直接就肯定了常秀的父母亲人肯定已有人不在人世了。

　　也不知是和这法恩真有缘分还是怎的，闻牧中午才拿了常秀与这和尚作比，晚上的时候，这和尚竟然直接就和常秀搭上话了。

　　常秀蓦然抬头，抬眼看了下法恩，然后，却是将目光投向了闻牧的方向。

　　“哦？怎么个好面相？”

　　常秀没有回答法恩的问题，倒是闻牧，先是顺着法恩的话看向常秀面容，然后却是玩味地反问道。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大富大贵，位极人臣。”

　　法恩的话刚一出口，就被闻牧一声嗤笑打断道：“大师大约是晚上灯火昏暗，眼瞧花了，他一个小黄门，到哪里去大富大贵，位极人臣的。大师在宫里头随意超度尚可，随便给人看相，可就有些玩笑了。”

　　若是真如法恩所言，常秀今后能大富大贵，位极人臣，那他身为常秀的主子，日后岂不就是人臣之主了？这法恩还不如直接说他有帝王之相、真龙之颜得了。

　　“大和尚，难不成父皇除了让你来普度众生之外，还请了你来给本宫身边儿的人看相？”说到这里，闻牧话语中已是明显带了几分不善。

　　幸好今晚他们所处之地偏僻，周围没什么人，他身边所跟的又是惯用了的近侍，不然，这话若是传到父皇或其他几宫去，他人或许不会想着一个小太监今后如何能位极人臣，但绝对会猜忌他对于帝王之位的觊觎之心。

　　将自己树成兄弟几个中的活靶子，他可没这么好糊弄的。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觉着这位小施主合了几分眼缘，不禁多言了几句而已。”

　　说完，那法恩双手合十，又道：“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殿下既觉得贫僧所言是无稽之谈，便也只做玩笑话听罢了。”

　　闻牧轻哼一声，却是不再搭话，只带着一干人从法恩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殿下如此对那和尚，可好吗？”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常秀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他也觉得那和尚话说得不知所以，只那人先开始说他父母亲人缘浅，倒的确是正中了他的身世。

　　“这些和尚平日里不知吃了多少人的供奉，有人需要时，只随意给个谶言警语，便能搅得一世上不太平，不用搭理。”

　　说话时，闻牧又侧头看了眼那个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侍卫甘青，甘青见了，忙知机地上前一步道：“这个法恩和尚，以前在法门寺从没见过，只前几个月突然出现，因着年轻相貌好，倒很有些夫人喜欢找他说经。”

　　甘青这话倒也不是说这其中有什么龌蹉之事，只不过人皆爱美，一个好相貌总归会多博取些好感，法恩既有大师的身份，人又年轻，看着也谈吐不凡，且还有个不俗的容貌，一些信佛的贵妇人会喜欢听他讲经说法也不足为奇。

　　“这僧人有功夫，且功力不弱。”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顾长庭也突然开口说道。

　　顾长庭是御林军统领卫枫的弟子，卫枫乃是闻晟登基前在宫外结识的武林高手，入宫前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顾长庭身为他的弟子，既说这法恩有一身武功，自然不会有错。

　　“看来，倒的确是个有本事的。”

　　听了顾长庭的话，闻牧眉梢微挑，轻轻应了一句，然后便不再管那身后的和尚，只径直往回走去。

　　将闻牧一行人送回昭阳殿，那甘青正准备回飞霞殿复命，常秀只给了福喜一个眼神。

　　福喜先是一愣，然后却是向后退了几步，跟着便急匆匆转身去撵了那甘青。

　　等柳穗儿带着人端盆递水过来伺候了闻牧洗漱更衣，福喜已从门外轻悄悄地回来了，看到常秀站在一旁看宫人们端水下去，他只往常秀身后站了，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已打点了。”

　　常秀微微点了点头——不论是今晚没听萧贵妃的话外出夜游，还是那和尚的相面之语，作为一个一直随侍在旁的殿外侍卫，少不得都要打点一二。

　　闻牧下晚上喝了几杯酒，这会儿虽是散了些酒气，胸口却还有些发燥，他本想叫人上了茶过来，却被常秀拦住了。

　　常秀怕闻牧晚上喝多了茶不好入睡，只让人送了碗梅汁儿过来。结果闻牧刚喝了一小口，便嫌梅汁儿太酸，常秀只得唤人给他加了点糖，结果他又嫌太甜腻，几番这么来回一折腾，倒把人指使得够呛。

　　最后，还是他自己不耐，只一口咕噜了碗里的汁水儿，又让人上了水漱口，然后却是直接就往寝殿里去了。

　　内里的床是早就铺好的，闻牧也没等人给他脱衣服，只径直就往床上倒去。

　　原来，萧贵妃为中元节晚上准备的酒本就比平常酒水要烈些，闻牧往年喝上几杯，回来洗漱过后，倒头就睡，倒也没多大|麻烦。

　　可今天，他却偏偏去外面转了一圈子才回来，虽说外头透风易散酒气，可等他回到殿里静了下来，之前被风吹散的躁动便又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且这股子热气比之前刚喝了酒那会儿更甚。其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这酒的后劲儿上来了。

　　常秀见主子这会儿书也不看了，水也不用了，衣服也不脱了，直接就闭着眼睛往床上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只唬得赶紧伸手去探闻牧额头。

　　闻牧头上也不热，他正待将手缩回，不想却被躺着的人一把捉住了手腕。

　　常秀体性偏凉，双手一年四季都带着丝凉意，闻牧习武，本就体性热，加上又是酒兴上来了，掌心倒像是发热般的烫人。

　　常秀被捉住手腕，不由微微挣了挣，闻牧的手倒是被他挣松动了几分，只这松动却不是全然放开来，而是手掌顺着他的手腕，又慢慢滑向了手指的方向。

　　等常秀再想脱手，他的四只手指头却是被那滚热的手掌一把包住了。

　　挣脱不掉那只手，常秀只觉捉着自己手指那个的掌心滚热发烫，偏偏外面还有等候吩咐的其他宫人在，他更是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不好回身，又怕有人过来探看，最后，常秀只得背对着身后外间的宫人们，提高了嗓音，朗声让等在外面的人先全都下去。

　　待听到身后有门响动的声音，他这才扭着身子回头瞧了，果见殿里人已走的干干净净。只是，等他再回首时，却见刚才一直闭着眼睛的闻牧已是睁开了眼，这会儿正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