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4、失败的宋于心（4）

　　我坚信我们会再次相见，因为我相信命运。
　　——宋于心

　　街道旁的玻璃橱窗绘满粉色心形图案，各大商场开始兜售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整齐鲜艳的玫瑰花，恋人们绞尽脑汁，光棍则暗自悲伤，整个城市被浪漫的气息覆盖，处处都是粉红色的泡泡……

　　情人节到来了，这个城市也一扫几日阴霾，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

　　这是个好节日，制造恋人，发展恋人，毁灭恋人，回收恋人，同时，也带动了经济发展，促进了社会和谐。

　　托林妍的福，我有成堆的巧克力可吃，托我的福，瑞卡有成堆的巧克力可吃。这些巧克力包装精美，价值不菲，送给瑞卡，着实浪费，瑞卡租了一堆伊丽莎白泰勒的电影，打算在电视机前度过这个美好而充实的情人节。但我觉得那堆碟片里肯定掺了几张A~片。他一边看电影，一边泄愤般粗鲁地撕开包装，把巧克力扔进嘴里，像扔一颗廉价的爆米花。

　　瑞卡不准我在情人节打扰他。

　　所以，我拿了一颗玫瑰造型的巧克力，默默装进口袋，飘出他的视线，三个小时后，走入一家空荡荡的酒吧，要了一杯苹果马天尼，打算在这里度过一个美好而充实的情人节。大约半小时后，一个穿着白t恤的男人走进来，他的脸被一大束夸张的玫瑰花挡住，玫瑰艳丽如血，衬得花束上的那只手异常雪白。又是一个恋爱中或即将恋爱的男人，又要有一个春风满面的女人。

　　酒保异常兴奋，大喊一声“戴维”。

　　那个被叫做戴维的男人，走到吧台前，将花束放到桌子上，笑道：“好久不见，比尔。这是给你的礼物。”

　　酒保看了一眼花：“谢谢，又是哪个女朋友送你的？”

　　戴维把食指竖在唇间，吹气发出一个嘘声。

　　我转眼看他，竟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光线很好，顾客稀少，再加上我和他的距离不足一米，他当然注意到了我的失态。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么？”

　　他是一个中国男人，二十岁左右，面庞柔和，嘴角含笑。他的白t恤上绘有一把彩色的伞。

　　酒保发出意味深长的怪叫。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玻璃杯。命运就是这么古怪，夺走光，却送来影子。

　　“比尔，深水炸弹，谢谢。”

　　戴维坐在吧台前，坐在我旁边。他用手心盖住杯口，将杯子重击一下桌面，白色的气泡泉涌而出，他吞一口，用舌尖舔掉残留在唇角的酒。

　　“戴维扬，”他将胳膊放在桌上，用手背顶着额头，侧脸看我，“一个人？”

　　也许是喝酒的缘故，我几乎要流出眼泪：“不止今天，每年，每天，每个节日都是一个人。”

　　这一辈子都会是一个人。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从身旁的花束里取了一支鲜艳的玫瑰花，递到我身边：“送给你，孤独小姐。”

　　“少一支，意思就变了，”我接过花，在手中把玩，忽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装在透明盒子里的巧克力玫瑰，有点尴尬的是，巧克力被我的体温融化了一些，“用这个代替吧。”

　　“今天第一块巧克力，谢谢。”

　　他是个爱笑的人，可惜，却不快乐。

　　而那朵花，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朵玫瑰。我给了他这天的第一块巧克力，他却给了我这辈子的第一朵玫瑰花。

　　“t恤很适合你。”

　　那把伞在白色的背景中静止，不再旋转。

　　山羊皮乐队的那首《年少轻狂》突然响起。戴维按了接通键，把手机移到耳边，里面传来一个兴奋的女声，那女人在另一头尖叫着，让他快点过去。

　　我咽下一口马天尼，听而不闻。

　　结束通话，戴维向酒保和我道了个别，抽出一支玫瑰，向外走去。他去赴他的约会。

　　我在他背后站起，忽的，心有灵犀般，他向后转过头。

　　“宋于心，我叫宋于心。”

　　孤独的宋于心。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将玫瑰叼在嘴里，挥手向我告别。

　　我坚信我们会再次相见，因为我相信命运，只是不知这是怎样的命运。

　　后来我也要了一杯深水炸弹，用手心盖住杯口，将杯子与桌面猛击，松开手，注视白色的泡沫从杯里涌出。

　　情人节那天，一个美国小男生对林妍表白了，林妍没有接受，也没拒绝，简而言之，就是拖着他，吊着他。搞得他陷入了无穷止的追求之中。林妍手腕上的那款卡地亚手链就是他在情人节时送的，18k的玫瑰金材质，上面雕着三朵柔美的兰花，每朵兰花的花心上都镶有一颗钻石，精美的花瓣造型各异，仿若被风吹动。

　　一个富二代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情人节不只玫瑰花和巧克力。

　　只可惜，那款手链只在林妍手腕晃荡了三天，就被宝格丽的一款全钻白金手镯代替了。

　　我对林妍说：“你能不能认真谈场恋爱。”

　　她低着头用手机在twitter上发消息，洁白又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迅速移动。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认真’，”她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按我的标准，每场恋爱我都谈得非常认真。”

　　然后，她又低下头，飞似的移动手指。

　　按我的标准，那些连“恋爱”都算不上。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供奉，每个男人都诚惶诚恐地送她名贵的衣服、香水、首饰，只盼她的一时眷顾。林妍简直是风骚版慈禧太后。

　　我呢，在林妍眼中，则是一个白金版小白菜，在爱情面前畏畏缩缩，卑躬屈膝，结果还是遍体鳞伤，空有一个好出身。

　　风骚版慈禧太后门庭若市，白金版小白菜乏人问津，相当巨大的反差。林妍偶尔也给我介绍几个“朋友”，不过那些“朋友”的眼睛大多盯着她看，对我毫无兴趣，久而久之，她也自动放弃了。

　　我试着安慰她：“没关系，那些男人送给你的，我都可以买给我自己。”

　　她一怔，眼神在一瞬间有点黯然，随即唇畔又绽开笑，她北京大姐似的嘲笑我：“你干脆给自己买个男人好了。”

　　那一瞬，林妍身上的光彩黯淡下来的一瞬，大约是我的错觉。

　　不过，那时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句玩笑话竟会在某日成真。

　　*
　　一天下午，我正欢乐地享受自己的下午茶时光，林妍突然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参加一个聚会，她说，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这句话的含义我曾在几个月前深深领略过，那天我跪坐在马桶前面吐了整整一个白天。为什么吐了一个白天呢，因为我到清晨六点多才回到家。

　　所以我冲着电话猛猛咳嗽几声：“对不起，龙体欠佳。”

　　我感觉她在另一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果断按下结束键。

　　拒绝林妍是件非常锻炼心理素质的事，因为这个女人，肯定会报复你。

　　我的报复在凌晨一点多到来。家里电话响个不停，像催命符，电话响完，手机震，如同灵异事件的开场，这样不断循环，直到我受不了折磨，拿起电话。

　　“宋于心！”林妍冲电话乱喊乱叫，满身酒气，“你再不来，我就活不了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我要烧了你那个破公寓……救救我吧……混蛋！”

　　然后，电话被挂断。

　　我当时真是欲哭无泪，其实，我内心还是蛮渴望她自生自灭的，但一旦她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巨大几率坚强活下来，绝对会用更更狠辣的手段报复我。

　　我哀叹一声，回拨电话，电话再次接通时，里面却传来了陌生的美式英语，那不知何方神圣的女人干脆利落地报告了地址，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好不容易赶到，穿过眼前的一片狼藉，仔细从横倒在地的男男女女中寻找林妍的身影。酒和烟的味道在空气飘荡，极为浓郁，毒死几只小白鼠绝对不成问题。一个还算清醒点的男人，走到我旁边，捧了一杯酒递给我。我匆匆摆摆手，问他：“林妍在哪里？”

　　他打了个酒嗝，烈酒裹着炸鸡、薯片的味道，我几乎要在那恶心的气味中窒息。

　　“早和男朋友走了。”

　　林妍的男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为如此短暂的存在浪费我的记忆存储空间实在不值。

　　我忍住想吐的欲望，转身离开，只恨自己不是小哪吒，脚下没有风火轮。

　　这里打不到的士，我一路走到运河街，越走越安静，灯光暗淡，前后空空，几个同性男人勾肩搭背，在马路上摇摇晃晃，一个戴着毛线帽的酒鬼站在墙边撒尿，简直是一场谋杀的完美背景。

　　我颤颤巍巍地走着，感觉所有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好不容易摆脱那些目光，踏进一个小巷。一声尖锐的哀嚎使我一下定住。我身上的毛孔紧紧闭合，鸡皮疙瘩泛起一层又一层。借着外面透进的昏暗光芒，我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他的眼镜掉落在一米外的地方，镜片已经碎裂。另一个男人，穿着机车外套，立在他身前，背对着我，狠狠踢着西装男人的腹部，一边踢还一边发出怪叫，像变态的帮派成员。

　　哀嚎接二连三地响起。

　　我想默默转身走开，被打的西装男人偏偏声嘶力竭地朝我喊了声“救命”，那声音和破锣一样，再无英伦的含蓄内敛。

　　我的头脑中瞬间爆出一连串脏话，恨不得一枪崩了那混蛋。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拉就拉，你拉个同乡好了，还非得拉个外国人垫背，尼玛，这样在黄泉路上怎么侃大山。

　　再说，我招谁惹谁了，要在这破地方抛头颅洒热血。

　　立着的男人猛地转过头来，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闷棍击中，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慢慢飘升，俯瞰这个阴暗混乱的角落。从隐约光芒中露出的脸分明……分明是戴维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