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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败的宋于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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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他的妹妹,这世上唯一一个。
——杜家驰
夜的风很凉,我摇摇晃晃,醉醺醺地把头枕在瑞卡的肩膀上。
“干杯!”
罐装啤酒的泡沫涌出,流入我的指缝。我轻轻松手,啤酒罐掉在马路上,黄色的液体在路面摊开。
“干杯!”
我拽住瑞卡的手臂,吞了一口他手里的啤酒,又把他的啤酒推到他的嘴边,逼他喝。瑞卡将唇贴在罐口,喉结一动,那黄色的液体就流入了他的身体。
前面的车辆来来往往,排气管道带来的热风迎面而来。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拉起瑞卡躺到马路中间,等待汽车呼啸而过,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想到很可能在躺倒之前就被瑞卡掐死,我就放弃了,立起来,搂住瑞卡的头,用力在他的脑门“啵”了一下。
“瑞卡,我爱你!”
瑞卡朝我明明确确地翻了个白眼。
每周周五是我们的披萨之夜,我们会坐三个小时的巴士去临近小镇的一个披萨餐馆,那里的披萨乃人间少有之美味,我想,王母的蟠桃大概也就这个滋味了。
这次周五,好巧不巧,偏偏赶上了我的生日。我告诉瑞卡,瑞卡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传统还是不能变。他说,我送你个礼物吧,蛋糕好不?哎呀,旁边蛋糕店的蛋糕我都买不起,买个小块的给你吧。哎呀,这样又没啥意义,还不如用那钱来买块好点的披萨,咱俩说要攒钱买的那个双层芝士,钱均摊,你看咋样。
我冷冷横了他一眼,目光极为鄙视。
在我的生日这一天,瑞卡突破自我,终于吃到他朝思暮想的双层芝士。
最后,扛不住我的哀怨的眼神,瑞卡在旁边的便利店掏钱买了五罐啤酒,和我坐在马路边上一起喝。我喝了三罐,迷迷糊糊,开始觉得他和贝克汉姆长得有点像了,手脚不受控制,吃了一点他的豆腐,还死不要脸地冲他嚷:“我告诉你,瑞卡!别以为我这样,你就能占我便宜。你要敢占我便宜,我就在你的小弟弟上刻字,‘宋于心到此一游’,中英双字的!”
我忽然觉得为广大弱势女性找到了一条崭新的反抗之路,在男人的小弟弟上刻个“到此一游”,让他们一夜痛苦,半年疯癫,终身不遂。
瑞卡用力扒开我拍在他脸上的大手,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又被我紧紧抱住,我在他身旁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尖叫,满脸通红。
这个小镇的治安相当差劲,竟然没有一个警察同志过来问候我们。
这个疯狂的闹剧,以一场瓢泼大雨作为结尾。
瑞卡和我都得了重感冒。
林妍来看我,瑞卡和我裹着一条羽绒被,窝在沙发里。她下意识露出不友善的态度,又用北京大姐味的普通话对我说:“他怎么在这儿?”
从一开始,瑞卡和林妍就是不对付。是瑞卡的态度先欠佳的,没什么重大原因,瑞卡就是看林妍不顺眼。像林妍那么风骚的女人,她能忍么?当然不能。两人一见面就实行冷暴力政策,比较悲剧的是,一般他们两个见面时我都在场,我只能怂怂地夹在中间,被挤成一条缝。
林妍总是故意用中文和我对话,搞得瑞卡一头雾水。只要林妍一说中文,瑞卡就觉得她在说他坏话。
我权衡了一下,觉得现在还是瑞卡离我比较近,弄死我较方便,于是,我用英文回答林妍:“他家里没有被子。现在他这样子,我还是比较有责任的,所以我让他在这里先住几天,休养一下。”
我说瑞卡家没有被子其实已经是很委婉了,瑞卡的公寓可以用四样东西来代表:四面未粉刷的墙壁,一个二手沙发,一个失去冷冻功能的冰箱以及规模庞大的垃圾。他不会按时吃药,也不会照顾自己,就他现在这德行,不管他,简直是一种慢性谋杀。
于是,作为一个有爱心,有良知,有文化,有节操的新四有海外青年,我毅然决然地一脚把瑞卡踹到了我家。
林妍狠狠用英文说了一个简短易懂的高频单词,瑞卡的脸立马阴沉下去,我抢过林妍手里的保温壶,塞到瑞卡怀里,干笑几声:“做的什么汤啊?”
林妍看都没看我,死死盯着瑞卡,眼睛就要喷出火来。
瑞卡十分嚣张地打开保温壶,喝了一口里面冒出热气的液体,表情瞬间凝滞,他挣扎一番之后,硬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咕咚一声,甚是沉重。
林妍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临走前重重摔了下门,整个公寓都为之一动。
瑞卡以飞的速度冲进洗手间。我默默拿过保温壶,一股浓重的姜味伴着热气扑到我的鼻头。
愿世界和平,再无杀戮,阿门。
早上的时候,我发现感冒药只剩下三粒,冰箱里的东西也吃得所剩无几,必须到外面采购一下生活物资了,看一眼在沙发上睡得和死猪一样的瑞卡,重重叹口气,反正都要出去,就顺便到学校看看。
窗外的天阴阴的,是大雨要来的前兆。可最近我没怎么用过伞,不记得放在哪里了,而且瑞卡住过来后,房间变得乱糟糟的,地上铺满了垃圾,到处都是不明物体,在这样一个屋子里找到伞实在具有一定难度。所以,我在食物残渣和脏衣服中翻找了三分钟,在找到昨天瑞卡丢失的地图袜子的另一只后,立马放弃,穿衣出门。
这雨也不一定会下,即便下了,也可以在教室或药店什么地方里躲雨。要真的是在路上下起雨来,也不太方便撑伞。
拿伞还是没什么必要。
第三节课的时候,大雨倾盆而至。这场雨一直持续到下午,估计雨神被自己能量无限的小宇宙感动了,愈发激动,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停的意思,我在教室里等了一阵儿,这几天被感冒病毒弄得太混乱,现在才发现手机快没电了,上面显示有三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都是瑞卡的,刚点开短信,还来不及看,手机屏幕就黑掉了。
这是专门耍我一下的意思么?
不过,电话是瑞卡打过来的,就代表不是啥重要的事。也许他肚子饿了,才发现我不见了,打电话过来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这雨说不定要下到什么时候,我一咬牙一跺脚,就骑上自行车,朝公寓的方向狂奔。离公寓大约三百米的地方有一个超市,我把自行车停在超市门口,买了一堆必需品就抱着纸袋往家跑。这里行人很少,车辆来来往往,溅起一层层水花。胸前的纸袋沾水就变得软软的,我死死护住纸袋底部,一松手纸袋就会滑下来。身体湿个透,我冷得打颤,眼睛被雨水打得睁不开,腿也开始无力。
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打了一把黑伞迎面而来,那把伞挡住他身体的上半部分。我与他错身而行。忽的,嘈杂的雨声里仿佛有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在唤我的名,雨将那声音打得支离破碎。直到那声音响到第三遍,我才转过身去。
隔着密密麻麻的雨丝,对面的黑衣男人慢慢扬起黑伞,露出他的脸。
我胸前的纸袋“啪嚓”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
身体已筋疲力尽,到达极限,心里挤满了委屈和无助,偏偏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偏偏是这个时候。我哭了,真的哭了,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没有经过任何酝酿,像埋在地底的喷泉,积蓄已久,待一个时机,猛烈爆发。现在地面破了一个洞,一切一切,所有的情感混杂在一起,顺着这个出口,喷涌而出。
我低头捡拾东西,他走过来,蹲下身体,一手撑伞,一手帮我捡拾。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沉寂的世界里就只剩雨声。
哗啦啦,哗啦啦,无穷无止。
我抱着东西走在前面,他在略后的位置为我撑伞,雨将外界隔开,在这个狭小的安全空间里,我们的肩膀轻轻碰触。我的脚蓦地一软,他迅速搂住我的肩膀,支撑起我的身体,那把黑伞落在我们的身后,轮廓模糊。
他的怀抱冰冷却坚实,抵得住狂风暴雨,令人安心。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闭上眼,任由他引导方向,什么也不多想,乖乖依附着他。
我的心一次次撞击着胸膛,苦涩疼痛。
好久不见,他的外表依旧,但却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地方发生了巨大改变。变得让人陌生,让人迷惘,变得让时间沧桑,让记忆陈旧。
这是我出国后,与他的第一次正式相见。
他来过这里几次,每次都来顺道探访我。通知我时,我只在电话里轻哼一声,表示收到讯息。可每次他到门口,我都不敢开门,装作不在家,透过门上的猫眼偷偷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耐心等待,隔一会儿敲一次门。
起初,他敲得很轻,后来变重,最后,又变得很轻,轻到难以辨识。我躲在门后,心惊肉跳,他的手敲得不是门,而是我的心,每一次都是一个诱惑,一个鼓动。那诱惑强烈吸引着我,好几次我禁不住要打开门,明明知道,打开门后,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明明知道,那诱惑是假的。
隔着门,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分米,打开门,我们就会像天与地,被无限分隔开来。
海报上的偶像,永远比真实的偶像,与我更加接近。因为前者眼中只有我,后者,即便搂着我的肩,对我微笑,眼中却没有我的存在。
最后,他扬起手,在离门不到一厘米的位置,又轻轻放下。我的双手死死按门,若不这样,就无法与心底的欲望相抗衡,那欲望那样强大,如同虫般蚕食我的意志。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隐入黑暗。
而我,则已做好准备,迎接持续数天的低潮期。
相见不如不见,大概就是对这种情形最为贴切的描述了。
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块温热的毛巾覆上我的额头,冰凉的温度计插进我的嘴巴,我轻哼一声,想伸手拿掉,却被人抓住胳膊,无法动弹。我用力挣脱,最后把自己惊醒,看见杜家驰坐在对面,他的右手正抓着我的胳膊。
“别拿,测下温度。”
我放下手,他也把手收回。
“来得匆忙,还以为这次也见不到你,没想到敲几下门……你的男朋友……就把门打开了。我还想,是不是搞错了地址。”
窗外的大雨一直未停,雨声噼噼啪啪,像是要冲毁一切。
瑞卡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机里传出阵阵笑声,我记起来,今天有一个他喜欢的脱口秀节目。
“在这里等了很久,你也没有回来。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却没想到在外面碰见你。怎么也不拿把伞呢?”
等了几分钟,他拔出我嘴里的温度计,甩了几下,在灯光下认真地看。
我垂下眼:“不是故意不见你,是凑巧,凑巧而已。”
“没有关系,”他放下温度计,拿开毛巾,摸摸我的额头,“以后,我会一直等,等到你来见我。”
他的话,是毒药,如此香甜。
我的心中有一股暖流涌入,这暖流轻而易举地将我抛入云层,在那个洁白柔软,阳光遍洒的地方,我忘记了一切。我要牢牢记住这种感觉,把它小心翼翼地封入记忆,不许任何人碰触,完整真实地保有它。
“你的那些东西都泡了水,不能再用。不用担心,药和日用品我都帮你买好了,你睡着的时候喂你吃了退烧药,现在温度降下来很多……”
他一边帮我掖好被角,一边不停念叨。
“杜家驰,”我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骂我,骂我总是给你找麻烦,骂我不思进取,骂我自甘堕落,和别的男人同居?为什么一味地容忍我,爱护我?”
他轻轻拥我入怀,如同对待一个无价之宝:“因为……你是他的妹妹,这世上唯一一个。”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头到脚将我吞没。仅仅这么几秒钟,我便从天堂跌入深渊,摔得支离破碎。我不该痴心,不该妄想,不该有那些奢侈的希冀。他是杜家驰,一往情深的杜家驰。宋于心,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贴着标签的限量版玩偶。
他珍视我,爱护我,却不爱我。真正重要的只是我身上的那个标签。
远离他,才是求生之道。
我默默推开他,他轻笑一声,毫不尴尬地立起身来:“见到于心太快乐,都忘了时间,差点误了航班,我该告辞了。”
这一次,我依旧盯着他的背影。
这样的大雨,无论什么样的航班现在都取消了,他的航班,早就误了。
窗外大雨滂沱,等我回神,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