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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与魔鬼的交易(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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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能够容纳我的地方,只要这样想,我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安吉
杜家驰安静地等待我继续,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把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他,当年那桩“意外”的始作俑者其实已经水落石出。安吉之所以要委身杜家驰,不过想找个靠山,一旦事迹败露,有一个能庇护他的人。
他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如同雕塑般立于阴影中。他的表情太过复杂,有震惊,有悲伤,有愤怒,一如当年一样令我心酸。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想安慰他,却发觉自己比他好不上哪儿去:“这件事我来解决,只有我才能解决,你了解吗?”
他抬起头,双眼通红,没有泪水,许久才喑哑地说:“虽然说这是宋家的事,可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
我没说话,痛得好像要无法呼吸,只是看着濒于崩溃边缘的他。
他也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让他付出该有的代价。”
一些人从未体会过的悲伤,一些人却在反复经历着,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我们不断吞噬着其他生命以求生存,这是不可撼动的法则。
谁能想到,最后摔碎安吉的这双手会是我的。
*
不顾康医生的反对,我在外伤基本愈合的时候就强行出院了,其实是担心杜家驰忍耐不住。一夕之间,失去自己的最爱。这伤口会有多深,没人晓得。除去宋启维,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确认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才放下心来。这段时间,也不算什么都没发生,林妍辞掉在维明的职务,整个人消失掉,从我的生命里,凭空消失。
这在我的意料之内,算是不坏的结局。人人都充满喜悦和善意相拥的结尾只适合写在童话故事里,我在十岁以后就不再相信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伤痛。
有时,我会透过门缝看安吉,他像个幽灵,空虚茫然。只怕不用我动手,便会消散在阳光底下,似一缕青烟。我没权利责怪他心理扭曲,只是他不该把别人拉进自己扭曲的世界。我同情他,他是这世上我唯一同情的人,因为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沦为一场悲剧。对别人,我有愧疚,有理解,有冷漠,却没有这种感同身受的同情。所以才迟迟不肯动手。
他曾发现我暗中凝视,目光相撞,总是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保持沉默。
安吉的世界里不曾有过他人,他只是一味地被抛弃罢了,自己一个,孤零零的,随时可能被风暴吞没。那种会从梦中惊醒的恐惧,我从未经历过,有人守护我。其中一个,已经被他害死。
我比他幸运,或许,该由我来守护他的。
他是否曾对我抱有希望呢?若有,那希望又是什么时候转化为深深的绝望了呢?
我之所以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行动,纯粹是个巧合,毫无计划。
那是我坐在花园里望着大马士革玫瑰滋出嫩芽的时候,到了春末,这些脆弱的嫩芽就能开出好看的花来了吧。安吉耗费了大把的心血在这里,找不见他的时候,他一准是在这里,面对玫瑰出神。
我盯着仍旧显得干枯的枝杈,安吉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理花圃的?一年前?两年前?一种敏锐的直觉攫住了我。我对这直觉有些抵触,可在大脑下发指令前,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动了起来。
我握起安吉常用的小铲,脚慢慢陷入松软湿润的泥土中。玫瑰一棵接一棵倒下,凌乱地横在土壤上,还是饱含生机的样子,却再没机会开出好看的花。
花圃不小,我挖了很久,汗水沿着脸颊滴落。不知何时,安吉站在了我身后,大概已经透过窗户看了许久。
我一转身就吓了一跳,像行窃的人被当场抓住。
他避开我的目光,痛苦地呢喃:“要能再等一个月就好了,只要一个月,一个月它们就能开花了。”
他指的是这些玫瑰。
我莫名生出恐惧。平淡的假面已经脱落,泪水滑过他真实的脸。
“为什么不再等一个月!”
语气里是满满的指责,在他眼中,我终于找到了愤怒的存在,那种早就该暴露出来的愤怒。
我低下头,铲子却好像碰到了什么异物。我飞快地刨开薄薄的一层土,终于找到了那东西,找到的瞬间如同遭受电击,脊背发凉。这是害死宋启维的东西,也是会害死安吉的东西。
亲子鉴定的封面已经残破不堪了,边边角角也有许多破损,许多地方的字迹被水浸的模糊无法辨识。
安吉把威胁自己的东西埋在土里,和种子一起,殊不知,这份威胁会和玫瑰一样生根发芽,冲破阻碍,最终暴露在阳光下,伸出强壮的枝杈。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看这些玫瑰的?
这些玫瑰吸收着他罪恶的养分,得以生长,即将开出妖娆的花来。而每一朵,都会成为指证他的存在。
我看向安吉:“为什么不把它毁了?”
安吉脸上血色尽失,良久酿出一个苦笑:“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还剩一点儿良知吧。罪恶感太深,总觉得非把它留下不可,作为我犯罪的证明,作为对自己的指责。也许下意识里我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所有真相大白,不用再担心,不用再恐惧,我解脱了你知道吗?真的解脱了。”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起来:“杜家驰和我之间,你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吧。只要能拯救他,牺牲掉我也是无所谓的。啊,不对,不一定是他,于你而言,我无论姓不姓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人。”
我只觉心口一紧:“你杀了宋启维。”
他歇斯底里地嚎叫:“我没有!”如同受伤的野兽。我难以相信安吉身上还存在着这样的爆发力。紧接着他的双眼失去焦距,整个人消沉颓丧,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我多希望自己能相信他,可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厌恶错开眼。
“我只是没有救他,”安吉眼里蓄满泪水,似乎陷入噩梦之中,“那晚他把我叫到书房,说会给我一笔钱,叫我离开宋家,再也不要回来,从此和宋家断绝联系。想去国外也没关系,那笔钱足够我活到成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话,真的很害怕,不知所措,离了宋家我还能去哪儿?你们怎样嫌弃我都好,就是不能不要我,我不想孤魂野鬼似的活着。那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能够容纳我的地方,只要这样想,我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我尽管是那么怕他,还是拒绝了,头一次明确地说了‘不’。哪儿来的勇气,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也许是种生存本能。”
“然后,”无限的恐慌在他眼中蔓延开来,他看向我手中残破不堪的鉴定书,“他冷眼看着我,突然把桌上的文件扔到我身上,好大的力气,那感觉我记得很清楚,像是看着行刑的令牌被扔了过来。他叫我看,我却连掀开的勇气都没有。好像会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我整个人的存在都会受到质疑。”
安吉苦笑:“可我还是看了,因为不敢违拗他的命令。看到结尾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从此再没有宋安吉这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活下去……死的念头忽然跑出来,像是之前就藏在我身体的某处,终于逮到了机会折磨我。也就在那时,我决定去死的那时……”
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眉宇间是浓浓的哀戚:“宋启维心脏病犯了,我看见拿瓶药从他手中滑落,我看见他痛苦地捂住胸口,脖子上青筋暴突,我看见他恐惧地望向我。第一次,他乞求我,可我只想活下去。生存的本能指使着我行动,就在他快要够到时,我捡起拿瓶药,一步步后退。我想,也许这是老天刻意安排给我的一条活路。他气急败坏,却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没有力气斥责我,只是倒下去,那双眼睛就一直愤怒地瞪着我。有时,我还会看见那双眼睛,它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后来听见苏婶上楼的脚步声,我慌乱地把药推到书架底下,抱着鉴定书,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说完之后,他似乎松了口气,这些年来,大概一直被罪恶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吧。那时的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要一个孩子来承受这一切实在太过可怕。
这一刻就连我也感到疑惑,他错了吗?谁错了?
“就算你当时只是为了自保,为什么又要害戴维?他对你根本构不成威胁?他是那么喜欢你,信任你。”
“因为嫉妒,”安吉是绝望而不甘的,仿佛地狱里的人一直望着天堂,“为什么同样和宋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他能够毫不费力地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人,他却可以活得那么幸福?他的存在,本来就是错!”
我一时无语,只是感伤地看着他。
他发出冷笑:“现在你要甩开我了吧,像宋启维一样。”似乎想起什么,继续说:“那晚你出去的时候,我在走廊偷看你。你走的时候,我在祈祷,希望你不要再回来。结果你真的没回来。然后,我后悔了,希望你回来。我不能失去你,不想一个人,哪怕你憎恶我……”
原来,到最后我们谁也不是无辜的。
这个孩子只是怕孤单又太孤单。没有一双臂膀向他张开,没有一双手送去关爱。他只是战战兢兢地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抛弃。
但错了就是错了。
最后我还是把他交给了杜家驰处理。
那时候安吉还未成年,即便扭送到公安局也定不了罪,杜家驰哪肯善罢甘休,以安吉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为由,将他送进一所“疗养院”。
被关进那种阴暗的地方,没疯也是会给逼疯的。
我没有插手,这是我对杜家驰的承诺。也是安吉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