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苏菲张

29、与魔鬼的交易（4）

　　相信他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坏习惯。
　　——宋于心

　　看出我的不以为意，康医生有些愠怒：“怎么就没个大人样，连对自己都不负责！”

　　我自知理亏，赔了张笑脸，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笑出来：“好啦，明天我叫安吉过来验个血型，毕竟这世上与我血缘最近的就只剩他了。”这话只是为了暂时安抚下康医生，他可是一直把我当作女儿关照。

　　“安吉……”康医生仿佛被这个名字噎到似的，欲言又止，表情变得奇怪。

　　宋家的事康医生是清楚的，他并不太喜欢安吉，总觉得这孩子性格阴沉，让人捉摸不透。但也从未表现过歧视，对待我们三个是一视同仁的，除了对我要更偏心一些。

　　“他还留在宋家？”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安吉不留在宋家，能去哪里康医生的眼神闪烁不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个样子，莫名其妙地反问：“不在宋家要在哪里？”

　　“不是这个意思……”似乎是想到什么，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一双眼睛蓦地瞪圆，“难不成你还不知道？阿维没告诉你吗？”

　　我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得云里雾里。不等我回答，康医生又自顾自地说：“也是，可能还来不及吧，毕竟，没几天他就……”

　　“到底什么事？”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被浓重的不祥感包围，仿佛有魑魅即将从四周涌出。

　　康医生犹犹豫豫还是说了出来：“因为这是你们自己的家事，我不方便过问，以为早就处理好了。安吉曾因肺炎住院的事你还记得吗？也就在阿维走前的两个月，常规检查的时候验过血。以前我都没注意过，那时才发现安吉的血型是AB型的……”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炸开。我的父亲是O型血，宋启维和母亲一样是B型。稍具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无论O型血的人和哪种血型者结合，都不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

　　“罕见的事发生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保险起见，我告诉了阿维。阿维让我用这里以前保存的宋先生的血样和安吉的血样做了个亲子鉴定，结果……”

　　说到这里，康医生便停住了，用表情代替语言告知了我结果。

　　原来，安吉不是宋家人。他苍白的脸蛋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像自己的母亲多一些的。

　　解不开的千头万绪萦绕跟前，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个事实消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要不然就当不知道吧，也许阿维当初就是这个意思。想想，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我急切地问：“我哥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康医生努力回忆：“就在死前的几天。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对了，就是这里不对。宋启维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安吉。以他的性格，该迫不及待地动手才对。为什么却迟迟没有动作？或许，一个念头冒出来，令我全身泛起一阵寒意。

　　或许，他已经动手了。

　　这夜很安静，就好像连我都是个死人，我失去睡眠，盯着窗外的灯火盯了整整一夜，翻来覆去地回忆一段久远的时光。

　　画面里的我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棉质衬衫和吊带裙，脸颊粉嫩。母亲靠在躺椅上，好久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看向大门的方向。她眼里的，是一潭死水，仿佛映不进半点生机。我忘记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的。

　　我央求她给我买一个泰迪熊形状的书包。同班的女生有一个，神气得不得了，就好像那是公主的王冠。所有人都羡慕她。所以，我也想要一个，想被大家羡慕。

　　她却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地看着，眼都不眨，神情恍惚。

　　后来传来引擎的突突声，她失神已久的眼睛光彩乍现，可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又立刻黯淡下来。

　　是宋启维回来了。

　　我没看他，仍是固执地央求母亲，母亲也没看他，仍是不死心地等待父亲。

　　他别扭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进房子里，我听见大门关合的响声。

　　我想，那时他一定是鄙视自己软弱无能总是抱持幻想的母亲的。

　　母亲没等到父亲，我却等到了泰迪熊包包。第二天晚上，它被安放到我的床头，我高兴极了，紧紧搂着。然而这种孩子气的快乐很快就终结了，被死亡终结。死的人是没等到父亲的母亲。

　　现在想一想，送包的人怎么可能是当时被绝望无助笼罩的母亲。

　　这段记忆已经尘封已久，我甚至以为自己忘了。也许，是因为它与我大部分记忆和信念不符，我总在潜意识里压抑它。我企图抹消掉一切可能推翻“宋启维是个不称职的哥哥”这一结论的证据。

　　也许，我恨他只因为想恨他，他夺走了我爱的人。

　　我拼命搜索证据，说服自己，为的，只是光明正大地恨他。

　　如今，我竟如此想念他，平白无故生出许多话来要说给他听，想借他宽阔的肩膀来依靠，想他支撑我的天地，替我遮风挡雨。

　　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不懂如何表达，可能他是爱我的，因为爱我，才会要杜家驰管理维明，扛起他曾打算一辈子替我扛起的重担。

　　可他死了，我连是否欠他一个对不起都不能确定。

　　今夜，我是如此想念他。

　　*
　　白天的时候，我有点儿支撑不住，半醒半昧，昏昏沉沉地打了个盹儿，清醒时杜家驰已经守在床边，看到我睁开眼，少有的出现了一些局促。

　　这一刻我开始反思，对他的爱里是否包含着原本渴望在宋启维身上得到的亲情。他作为我所向往的哥哥，代替宋启维，走进了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他，我会不会更爱宋启维一点？

　　“有一件事，”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我想问你。”

　　他仿佛受宠若惊，没料到我还肯一团和气地对他讲话。

　　我不自然地垂下眼睛，又抬起来，因为想把他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一天夜里，苏婶看见安吉从你房间走出来……他没有穿衣服。”

　　出乎我的意料，杜家驰的反应只有轻微的惊讶和尴尬，紧接着又像是在回忆什么，完全没有羞愧的意思。

　　“怎么不说话？”

　　我佯装镇定，实际上却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冲过去揪着他的领子质问，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你还在因为戴维的事和我置气，原来是这个原因。确实有这件事，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一时沉默，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的一颗心落了地，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

　　相信他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坏习惯。

　　他终于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将冲击减到最低：“那时他还太幼稚，什么都不懂，正是胡思乱想又喜欢模仿的年纪。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往往不辨好坏就去学，事实上在做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看我还是对答案翘首以待，便无可奈何地继续，“那天晚上，我一开灯他就在那儿了，裹着白色浴袍，身体过分瘦弱，头发湿答答的，看起来就像是被裹在毛巾里的小猫小狗，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确实吓了一跳，也不知该先问他在这里做什么，还是先问他为什么不开灯。最后不知不觉就问了，这么黑，不害怕吗？你知道的，安吉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很早熟又敏感，令人看不透。我当时还在心里猜，他是不是在背后藏了锤子或刀子，想要杀了我，就像惊悚电影里演的那些一样。”

　　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确实觉得有些慎得慌。

　　“总之，我已经暗中做好自卫和逃跑的准备了。但其实他手里并没有凶器，他一直盯着我，用空荡荡的手抻开浴袍的带子，我还没反应过来，浴袍就滑落到了地上。他赤身裸体地看着我，一步步靠近，瘦得可怜，胸两侧肋骨的形状都明显地凸显出来。我马上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气得几乎失去理智，指着门口大嚷，滚出去。他好像是被吓到了，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受了伤似的可怜兮兮的模样。”

　　安吉啊安吉，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机和城府，才能在别人欢声笑语的年纪，做出这么阴暗的事情来。

　　“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一定是接触到了什么不良内容。我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缓和了下语气，告诉他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走过去捡起他的浴袍。他一直没吭声，把头低的不能再低。还不等我把浴袍还给他，就匆匆跑开了。我虽然一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打算把那晚的事告诉任何人，却感觉他好像怨恨我了，总是躲着我。自尊心应该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吧。”

　　我不自觉地开始勾勒那幅画面，安吉苍白干瘪的身体，无辜的双眼，杜家驰弯腰捡起白色浴袍，柔软的浴袍上还带着安吉的余温和淡淡的香气。那个时候安吉已经十六七岁了，还有什么不懂，如何谈得上是个孩子。

　　“真的一点儿欲~望和冲动都没有？”

　　杜家驰苦笑：“只有恋~童癖的人才能从那样的身体上感受到欲~望吧？”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身体呢？宋启维那样冰冷厚实的？

　　“你也没要挟安吉做任何事？”

　　杜家驰一头雾水的样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我眼前一热，犹如获得了解放的奴隶，终于能够自由喘息。一定要在他和安吉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事实上，我已经这样做了。我信他，这种信任是我生命的支柱。

　　“这段时间都是在为这件事闹别扭？”

　　“闹别扭”是个很亲昵的字眼，我不自在地移开眼，难以装出讨厌的样子。

　　这一次他把手搭在我的头顶，感慨道：“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问我的。”

　　我想要这一刻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哪怕以生命为代价。偏偏行为与感情相悖，我把头一歪：“你想不想知道那晚安吉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