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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10章 莫问情司(上) ...

  •   第十章莫问情司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自牛津毕业后,我由导师推荐,在法国一所大学任教,教授英国古典文学。同时还在当地的一间研究所做课题,任助理研究员。
      只要工作腾出时间来,便背上行囊四处游览,踏遍欧洲名胜。罗威廉来探我,望着小公寓中满满的各地纪念品,不禁叹为观止。“你要效仿红军长征呀!”他逗趣。
      我板起面孔,“出发点和物质条件不可同日而语,一为革命一为游览,怎么能放在一起做比?”
      他被我吓住,噤若寒蝉的样子。毕竟不在中国长大,讨论起东西来总是矮着半截。不禁失笑,这个罗威廉,岁数看涨,胆子却越来越小了。
      他亦放松,温柔地望着我。好像刚才作为均是假装,却为哄我开心。
      罗威廉带来了红酒,猪里脊肉,龙虾,蜗牛和新鲜蔬菜,显是要我一展在电邮中吹嘘的手艺。
      我认命地拎起东西进厨房,他要跟来,被我推出去。“帮我看看书桌上的文稿。”随便找个理由转移其注意力。
      类似的情形,突然想起方伊扬,忙碌的手脚立时变缓。
      已有三年未见他了吧。刻意使自己忙碌,抵消蚀骨思念,企图借助时间的力量施展遗忘魔法。
      不禁苦笑,很显然,我并没有成功。
      任何一个小小细节,足以让我连起大段记忆,无可阻断。幸焉,不幸焉?
      发了半天呆后,才开始收拾食物。期间罗威廉不断探头,找个借口进来观望,成功地让我不再浮想联翩,专心做菜。
      终于不负某人期望,端出法国大餐。红酒猪扒,龙虾海鲜浓汤,现烤的大蒜面包和爽口沙拉。罗威廉已铺好了餐台,又摆上他送我的那套据说是祖母传下的银餐具,还要点红烛助兴,被我阻止。“原谅我,从小家中餐厅的灯光总是最明亮的。用餐时不许多说话,却看得到彼此心满意足的脸庞。所以受不了西方昏暗的浪漫。”
      罗威廉闻言一笑,表示赞同。他帮我拉开餐椅,又铺好雪白的亚麻绣花方餐巾,这才回到自己座位上用餐。“Cheers!”他举杯向我致意,颇有些借花献佛的意味。
      “Cheers!”我笑,知他下飞机后坚持不进食,早已饥肠辘辘。
      便不再多言,安静对食。
      “这次来预备待多久?”等他吃的差不多,我才开口问。
      “我接受了一家事务所的邀请,并兼任巴黎大学政法系的客座教授,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去了。”
      我沉默,“威廉,何苦如此?”
      他笑,“我对你,就像你对那个人一样。”
      我不想他提及方伊扬,便不答。
      罗威廉却又问,“你,仍旧忘不了他……还是,根本不想忘记?”
      口中美味的龙虾肉登时味如嚼蜡。
      我想说“干卿何事”,临到嘴边又咽回,顾左右而言他,“真不巧,下周我要回上海。这是我朋友的地址和电话,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找她帮忙。”说着把一张卡片放在他右手旁。
      罗威廉苦笑,不乏自嘲地说,“SORRY,是我问错,不该忘了自己身份地位。”
      我凝视他,语声转至低柔,“对不起。”一直以来,除了这三个字,好像没有别的对他说,不由浮上歉意。
      “安安,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他推开餐盘,笔直地靠在椅背上说。
      我却一阵怔忡,似曾听闻的话语,记忆中有一个人仿佛曾对我说过。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别乡经年,终于要重返故土。静园依旧,人事已非。
      但无论心底对未知的命运有多么惶恐,这一趟行程,却是不可更改。
      就像小时候迷上了木偶戏,总希望永远不要结束。现实却是真实无可动摇的,总有帷幕落下,曲终人散的时刻。

      自机场回静园的路上,发现上海城变化甚巨。新建筑比比皆是,另有工地在施工中,也可窥测所构蓝图之精妙。不由乡人情结上涌,深深地为这座城市感到骄傲。
      回到静园,周妈他们已经上下打扫一新,等我进门。
      见面少不了一阵问候寒暄,而后众人知趣回避,留我一人梳洗、休息。
      我的卧房一点也没改变,六年前临上飞机时读的一本书,还摊开来放在那里。正是走时读的那页,却无纤毫灰尘。屋角的水晶甑里,插着大束雪白的栀子花,满室芬芳。又走至窗旁小小的梳妆台前,铁木的梳子规规矩矩地放在老式的木盒上。旁边一个小小的同心结,莹白的玉,墨绿的缨络,还差一点就要编完。
      梳妆镜擦得锃亮。我望着镜中人皎白的容颜,眼中带点无措和凄恻。竟有种神游出窍的感觉,仿佛一切皆是空白,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余一片虚无空灵。
      电话突然响起,惊醒我心神。过去拿起听筒,一阵沉静后,是卓凡小心翼翼的声音,“安安吗?我听文森说你今天的飞机。”接下来不意外地他约我见面。
      便应承下来,而后放下听筒。
      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不给我留丝毫喘息余地。

      卓凡约我在咖啡厅见面。
      “你……长大了,安安。”
      “人总会如此。你我皆是。”
      “谢谢你不再追究依莲。”卓凡指的是后来方伊莲申请减刑获批准的事。
      我默然,只是问他,“孩子可好?”
      卓凡笑了,眼神中透着骄傲,“不是我夸自家的孩子,亦夫确实聪明绝顶,”又有些黯然,“就是身体弱了些,唉……”
      “孩子还小,可以适当加强体育锻炼,慢慢把身体调理过来。”我安慰他。
      “不说这些了。”他甩下头,似要摆脱儿子健康问题的纷扰,“你独居海外,一向可好?”
      “很好。现在过的,正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真的快乐?”他凝视我,眼神咄咄,不容我躲闪。
      “二十岁的时候,常会问自己快乐是什么。而今已奔三十大关,我只关心生活得是否自在随意。真正放松下来,已无心去探求什么才是快乐真谛。也许,这就是真快乐吧。”
      “方伊扬他……”卓凡欲言又止。
      我却害怕,拦住他话头,“请别说下去,卓凡。我……”声音转低告诉他,“还未做好准备。”
      卓凡怜惜地望着我,“安安……”
      我端起杯子,将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再会,卓凡。”便拿起皮包,逃也似地离开咖啡厅。
      原来呵,我也不过是一只傻鸵鸟而已。

      文森和我联系,告诉我他准备移民加拿大,另找了朋友可以帮我照看静园。
      我道谢,并祝他的新生活一帆风顺。
      快要挂电话的时候,一向恪守分寸的文森突然说,“方先生现在很寂寞。您……实在不需要这样苛待自己,也折磨着他人。”
      放下电话,心中一片茫然。
      正如我无法忘记方伊扬一样,此生永远也无法忘记父母壮年离世的惨况。
      一颗心僵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
      妈妈,你告诉过我,要听从心的声音。那么,如果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呢?我究竟应当忠于爱情,还是该严守孝道?

      便披了外套出来,徜徉在林荫道上。法国梧桐长得极好,树冠累累垂垂,枝叶优雅地随风摇曳。在记忆里,高大的法国梧桐,幽静的马路,精致的旧式洋房,无一不代表着上海的怀旧品味,也让在异国求学的我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透过树荫是斑驳的阳光,间或照在身上,便有温暖和沁凉交替着,让我想起生活中的美丽与哀愁。不正是如此吗?老天爷最是公平,别想他会让你一直快乐,同时也别担心永远哀愁。
      走得久了,额角微微冒出汗来。见到街心公园有长椅,便过去坐下歇息。
      阳光实在好,草坪一片新绿。
      有年轻母亲带着小儿蹒跚学步,看去犹如一幅温馨的油画。
      帮人看了会儿童车和提袋,得到大杯柠檬茶作为酬劳。那年轻妈妈携起大大的旅行水壶倒茶,又把杯子塞到我手里时,执着的表情不容拒绝,“我以前嗜喝咖啡,有了这小冤家以后才改喝茶的。”她告诉我。
      于是看着她母子二人离去。直到走出很远,那小人儿还兀自回着头,对我挥舞着白胖的小手,煞是可爱。
      并不口渴,只是擎着杯,闻那新鲜柠檬的香气。
      头顶是棵硕大的杏树,开满了小小的白色花朵。花阴下不见阳光,有一片花瓣飘下,落在茶杯里。
      恍惚间,似回到了儿时。静园的午后,葡萄藤下,圆桌石凳。爸爸妈妈在安静地对弈。不时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那是妈妈;再听到瓷盖碗的轻微碰撞声,则是爸爸。
      我坐在藤制的躺椅上,手里拿的是唐诗三百首,旁边是妈妈早给沏好的玫瑰山楂茶。看到不明白的句子,直管温温软软地问父母。他们定会停了手里的棋子,耐心解释。言毕又对着我笑,似是嘉许。和风中,我就是坐在春光里的玉人儿,尽情享受着双亲的慈爱……
      脚踝的轻微刺痛,打断了我的回忆。低头看是只流浪猫,又小又瘦又脏兮兮的,并不乞怜,瞪着两只大眼睛,平静地望着我。
      不知为了什么,我被触动,伸手去抱它。猫咪稍向后退了些,有些抗拒,终还是僵着小小的身子不动,被我抱到怀里。
      低头去看脚踝,被猫咪抓过的地方有些红肿。“小东西!”我点它鼻子,准备以后这样叫它。记得不远处有个卫生所,便朝那方向走去。

      门诊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妇人,给我的伤口做消毒处理后又在臂部注射了疫苗。
      道了谢出来,惦着放在门口书包里的猫咪,与人撞个满怀。
      “对不……”我道歉,却在看清来人的面貌后失了尾音。真是冤家路窄,方伊莲。
      方伊莲是带孩子来打预防针的。安顿好小儿后,她对我说,“都说相见不如偶遇,原来不假。别来无恙呀,韦安安。”
      我凝视着她,忽然感到可笑。发生了那么多事,又过了这么久以后,再相见,怡然自得的那个,居然是她而不是我。
      “还记得中学时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吗?”她突兀地问我。“题目是如果我是天使(魔鬼),” 我沉默,她叹口气,接着说,“我还记得我选的是魔鬼,你则选的是天使,却都被选了作范文来读。”
      说到这里,她直视我,“知道我为什么选魔鬼吗?”
      我继续沉默,知道她并不真的需要我作答。果然,她继续道,“魔性障目,往往会让人迷失本性。但佛有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于是无论多么罪大恶极的魔,只要肯低头悔改,总有平和的生活在等待着。而……”说到这里稍顿,我知她才到重点,“自诩为天人的却往往不那么幸运。他们对自己要求太高,太过执拗于是非黑白,便为其所累,永远不得超脱。”
      四目相对,方伊莲眼神澄明,不复当年的狂热,但仍难掩嫌恶。“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我听到自己问她。
      “哈……”她轻笑,“我在告诉你,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我轻声重复她的话。
      “对。我累了,决定改过自新,不再与你为敌。我们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我望她,不敢相信有人竟然恬然到这个地步,“也许我该恭喜你,变得理性了。也许作恶者最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方式就是漠视曾发生的一切,自己原谅自己。”
      “还要谢谢你,韦安安。为了维护天使之名,提早收手。”
      “我只是认为你已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现在看来,我错了。”
      方伊莲充满警惕性地看我,“古往今来,复仇者的正义之举到最后往往被世人认为残忍,而始作恶者常常在磨难中得到大多数人的同情。”
      我首次轻笑,“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始作恶者’。”
      她恶狠狠地剜我,“承认又怎样?我就是要证明,你总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我被她的话触动,忽然想起当年被绑架时状若疯癫的朱珠,也是这句话,“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在她们眼里,我都拥有什么呢?以容貌论,朱珠稍逊,方伊莲却是与我不分轩辕的美女。若论家世,方伊莲才是正当时的名门闺秀,我家祖上再显赫,毕竟已成为过往烟云。爱情吗?方伊莲得不到卓凡的倾心爱恋,我却也拜她所赐,至今孑然一身,独自漂泊在异乡。我 “不可能什么都得到”,真奇怪,不禁想问问方伊莲,在她眼里,我又得到过什么呢?
      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却洋洋自得,“我是跌得很惨,但也值得。因为我知道,你已无可能与大哥一起。哈,让你也尝尝,永远无法得到所爱的滋味。”语意无比怨毒,眼光转到正在玩耍的儿子头顶上又略平和,“不管怎么样,我拥有卓凡的骨血。而你,什么也没有。”
      我尽量装做平静,出语和缓,“你怎么知道?我爱伊扬,他也爱我。时间和空间会帮我们消磨一切障碍。”
      方伊莲嗤笑出声,“你骗鬼?要说了解一个人,除了亲人、爱人便是敌人。你若能做到毫不介怀,便不是韦安安了。而我大哥若能放下我和方家,却也不是方伊扬了。我用我下半生的幸福作赌注,你们绝无可能在一起。”
      我望向方伊莲与卓凡的儿子亦夫,这孩子偏瘦,骨相清奇,酷似乃父。见方伊莲的目光为之紧张,遂笑,“人生苦短,幸福也是有限。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幸福便是子女的健康快乐。所以伊莲,切莫随意下注。因为,后果,也许你会承担不起。”
      于是拎起装着“小东西”的书报,缓步走出卫生所。心中想着,路过宠物商店的时候,要采购的物品清单。

      我带着“小东西”去探玛丽嬷嬷,得知她正为上海红十字会筹备慈善拍卖晚会。“我们准备在静安区新建一座儿童福利院。”嬷嬷告诉我。
      “我能帮什么忙?”笑着问她,心中已想到家中的黄杨木雕和清代官窑的粉彩瓷瓶。
      玛丽嬷嬷很高兴,“上帝会保佑你的,孩子。”她摸着我的头顶,慈爱地说。
      我与她拥抱,“上帝保佑我们大家,嬷嬷。”
      玛丽嬷嬷的怀抱很温暖,令我舍不得放开。怀中的“小东西”被挤得难受,不由轻抬前爪刮擦我胸前的衣服,以示抗议。
      我们同时失笑,放开双臂留给它空间。
      “多可爱的小猫。”
      “是呀,我们很投缘。”其实是“小东西”的眼神打动了我,像极一故人。
      玛丽嬷嬷答允在我回法国后会代为照顾“小东西”,又坐下陪她聊了会儿,并约好明天起过来做义工,帮忙筹备晚会。
      有些事情做,总是好的。

      这次拍卖会由上海市政府牵头,红十字会主办,引起媒体的高度重视,并广为宣传。当晚各路明星、豪门富贾云集,可忙坏了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却也心中暗喜,看来这次慈善捐款,数目必定可观,除建院外恐怕还能维持数年的开销,不枉红十字会忙活这一场。
      今天有安排孩子们的合唱演出,以表达对他们对捐赠爱心人士的感激之情。
      拍卖会开始后,我们在偏厅进行最后一次排练。
      孩子们状态很好,一个个脸蛋粉扑扑的,眼睛明亮,笑声明朗,充满着演出前的兴奋。怕他们累着,我和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商量,由她照管,让孩子们先休息一下。
      又看看时钟,估摸着拍卖会快结束了,便走到偏厅与大厅相连处探探情形。
      曾经听人说过,一场拍卖会的成功与否,除了拍品本身的价值和吸引力外,拍卖师的作用不可小觑。今天主拍的便是业内的个中翘楚,他用语诚挚可信,声音极富感染力,令得在座名人富豪争相竞价,场面热烈。
      “下面是清代黄杨木雕和官窑粉彩瓷瓶……”
      正巧拍到我捐赠的两件物品,不由微笑。爸爸,你会同意安安这么做的,对不对?我自问,似乎看到爸爸对我颔首,赞许的眼神。
      恍惚间,那厢已经成交。因为是慈善拍卖,拍卖师请中标者上台发表感言,我不禁移转视线追随。
      那人着一身深色西服,十分名贵熨贴,背影异样地熟悉。我心跳加快,他转头,却证实了我的猜想,方伊扬。
      我待扭身逃跑,却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方伊扬一贯的低调,发言简短,目光淡定。下台的时候,眼神却正巧扫到我身在的角落。四目相对,我却好似被解除了魔法,双足得以自由活动,忙不迭向偏厅逃去。
      没走几步,听到背后方伊扬的声音响起,“安安,是你吗?”我身子一僵,脚下却由于惯性依旧迈了出去。
      他的声音继续跟随我,“安安,如果你停下脚步,我会将出价翻番……”
      我脚步放缓,嘴唇颤抖。
      “如果你肯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会考虑在今晚募捐款前加个‘1’ ……”
      我停住脚步,一颗心为他温柔的话语而疼痛。
      “如果你肯抬头看我……”感觉他走到近前,轻轻扳转我的身子,“我允诺,会给你个大大的惊喜。”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仍固执地低着头。伊扬,伊扬,是不是我不看你,就不算真正见到你?是不是没有真正见到你,就不会知道三年的思念有多深?
      但我忘了,方伊扬不会允许。他放在我下巴的手指温暖有力,不容拒绝。
      有些不满他的霸道,便抬头,要和他理论。却正被灼热的唇压下来,登时半边身子酸软,再也发不出抗议。
      原是逃不开这宿命。
      忽觉有些可笑,早知如此,又何必自我放逐,左躲右避?该面对的,始终矗立在那里,不随时间流逝有丝毫消磨动摇。

      这夜无眠,我倚在他怀里,互诉别情。近天明才沉沉睡去,甜蜜无梦。
      日头渐渐强烈,我在阳光的刺激下醒来。
      睁开双眼,正看到方伊扬沉静的睡颜,下巴上刚冒出青色的胡茬。
      忍不住伸手轻轻摩挲,微痛的触感,又有些酥麻。怕弄醒了他,待要收回来,方伊扬却突然睁开眼睛。明光下看得清楚,他双眸精光四射,带丝好笑的神情,一点也不似刚睡醒的样子。
      我大窘,推他胸膛要起身,不妨被他含住右手指尖。
      异样的灼热酥麻感觉自指尖而上传导,搅得我脸红心跳。又思忖,都说男人早间的欲望强烈,便想转移他注意力。
      要说些什么,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只觉无限平安喜乐,不由脱口而出,“伊扬,我爱你。”
      方伊扬身子僵住,乍看无甚大反应。继而我发现他转暗的眼神,充满着爱欲渴求。
      他压低声音,“安安,你有无考虑后果?对一个男人来讲,没什么比所爱的女人向他示爱更具挑逗性的事了。”
      我犹豫片刻,随即放松,不再紧张忐忑。“我想清楚了,伊扬。”
      对着他笑,“枉我们刻意回避了这么些年。今日才发现,唯一避免泥足深陷的办法就是……深陷其中,无可自拔。你说对吗?”
      他不说话,眼睛深处却燃起两簇更为热烈的火苗。然后,极缓慢地,向我俯下身来。
      我感动,眼眶湿润,心知他在给我最后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
      自相识以来,我从未像今日般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爱这个男人,情愿将自己的身心完完整整地交予他。
      爱恨情仇暂且搁置一边,我们相偕堕入情障,永不言悔。

      与伊扬在一起月余,日子过得无比安宁惬意。
      白天他照例去上班,我料理家务。常常准备精致的菜色等他回来,厨艺因此突飞猛进。
      作为上市公司,天翼的总裁应该很忙得吧?可方伊扬总有时间打电话回来,不厌其烦地听我讲话,似对鸡毛蒜皮的家常小事有着无尽的兴趣。甚至有一次他跑回家来,进门便紧紧地抱着我,在耳边低语:“安安,安安……”
      我抱紧他,明白他心事。自身亦如此,同样没有安全感。
      我们刻意回避着与方伊莲有关的一切,心中却明白,她永远横亘在那里,不曾消弭片刻。
      有天方伊扬问我,“安安,你可会觉得无聊?”
      我望他,柔声说,“不,永不。”没有什么比两人在一起更幸福,又怎会无聊?
      他目光似水,“安安,你说过永不说永不。我知你志不在此。怕是委屈了你。”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方伊扬的体温总是比常人偏低,却予我莫名安慰。忽然鼓起勇气对他说,“伊扬,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可好?”
      他一震,沉默良久。“安安,容我考虑。”
      我点头,靠在他肩上,不再说话。
      要他离开上海,与要我留在上海一般难。
      忽然想起一句佛家偈语,“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也许我们都要做到这一点,才有机缘真正在一起,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只是,要舍下亲情,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日意外收到卓凡邀约。
      因着方伊莲的缘故,回沪后只见过他一面。卓凡的脾气我是了解的,踌躇了良久,终决定赴约。
      他似有备而来,全身白色休闲装束,又约我至华夏书局对面的一间小小的饮冰室相见。
      面对我充满疑问的眼神,他笑了,“安安,别多心,我只想留给彼此一个美好回忆。”
      我不便多说,只是沉默地喝柠檬汽水。
      华夏书局,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还记得白衣白裤的卓凡,少女情怀如诗如梦。不能说全盘遗忘,却也只余个淡淡的影子。就像长大后只喜欢黑白灰棕几种颜色,再看到红黄粉绿的鲜亮衣裳,不排斥之余却是敬而远之。原因无他,与颜色无尤,只是品味变了而已。
      “你们——你与方伊扬,可是近日要离开?”
      我一惊,“为什么这么问?”
      “前两日方伊扬露过口风。”他告诉我,又说,“放心,伊莲还不知道。”
      我有些宽心,卓凡向来聪敏,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时才有心思消化卓凡刚才提供的信息,伊扬,他真的决定了?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疑虑中,却还是欣喜居上。我们二人中,向来是伊扬比较沉得住气,许多事情往往到最后一刻才让我知晓,为此没少埋怨过他的大男子做派。
      “谢谢你,卓凡。”我衷心地说。伊扬走后,他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加重许多。
      “安安,你我之间,永远用不到这个‘谢’字。”他语声轻柔,极富感情。
      我有些恻然。许久以来,为着种种原因,卓凡绝不允许自己外现的情感,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表露无遗。
      “永不说永不。”我轻声说着往夕的口头禅。当年爱极亦舒的小说,更常把这句挂在嘴边。
      我们相视而笑,卓凡更是笑得轻松。我为他高兴,心知随着我与方伊扬的离去,他也将放下包袱,完成心灵的救赎。
      岁月漫长,卓凡与方伊莲,纵是意难平,到底举案齐眉。待得老去,只为凑个伴儿,又何须拘泥今日是否真心相爱?
      毕竟,爱情是件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
      也许曹老先生听到我这话会泣血(“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出自《红楼梦》),又也许冒出一干观众指我冷血,有了自身幸福便罔顾他人圆满。
      但还是坚持这样认为。
      现实世界并不因我的个人愿望而上演幕幕大团圆喜剧,那么,又何必憧憬?
      顺其自然最好。包括我与伊扬的未来,也是如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10章 莫问情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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