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与鬼差》南柯十三殿

16、鬼胎15

　　“……如此，当真是麻烦了雅信公子。”
　　一夕间似是老了十年的藤原师辅一身黑衣，向着源雅信略略颌首，沙哑着病后出愈的声音道。
　　“只是小女亡故已久，中宫皇后且在孕中，此事不宜外传，还望雅信公子见谅。”

　　源雅信目色沉沉地看着面带病色，话语却云淡风轻的老者，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收紧握成了拳头，最终却也只能抿直了唇线，淡淡道：“若是右大臣有自信能封住整个东三条殿，我自无话可说。”

　　藤原师辅便嘿嘿笑了两声，配上他骨瘦形销的模样，无端看上去比生鬼还有可怖。
　　藤原师辅眯着眼笑道：“只要雅信公子不乱说话，想来大家都会很安静。话说回来，重信公子年轻气盛，而今出登清凉殿，也是有许多需要学习之处。承公子此情，若是重信公子有所需要，老夫定然不吝相帮。”

　　源雅信沉默片刻，终还是向藤原师辅行了礼，开口告辞：“多谢右大臣好意，只是引导幼弟自是兄长职责，便不劳大人多心。”

　　藤原师辅喘息着笑了两声，却是意味深长道：“年轻人，有些闯劲是理所应当的。只是这闯荡的地点和时间也要选好了。雅信公子如何看待我藤原，我们兄弟两人年纪虽老，但却不瞎。”
　　“之所以纵容公子到如今，一是因人才难得，二是因不足为虑。”

　　藤原师辅嘿然笑道：“雅信公子，当真以为凭借源氏之力能推翻我藤原氏？”、
　　源雅信迈出的步伐微顿。
　　藤原师辅的声音却是缓缓传来：“源雅信，走错路在所难免，但可不要一直走错了。”

　　源雅信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开。
　　他刚出院落，便见抱剑等待的源崇光。源崇光见主人家面色阴郁，上前一步，面带心忧，低低道：“公子……”
　　源雅信松开了自己捏成了拳头的手，忽得转首看了眼这深不见底的东三条殿，漆黑的眼眸仿佛要将这座代表着藤原氏辉煌的东三条殿深深刻入眼底。
　　而后他忽得垂眸，遮住了所有情绪神思，侧首对源崇光平静吩咐道：“请贺茂大人来看看星之一族的殿下，若是贺茂保宪，东三条殿不会拒绝。”

　　源崇光一怔，连问：“殿下觉得东三条殿仍有问题？”

　　“不觉得藤原杏姬的事情太巧了吗？”源雅信淡声道：“我们刚查出怪胎一事与东三条殿有关，藤原杏姬便即刻化鬼——简直便像是刻意扯开我们的视线一样。”
　　“况且藤原师辅的样子……高明的话定有他的深意，多防范些，总没错。”

　　源崇光点头称是。
　　眼见两人前后便要完全出了藤原氏的宅邸，源雅信忽道：“崇光，我是定然要压制藤原氏的。只是这条路正如藤原师辅所说，能不能真得走通，是无法触及的未知。”
　　“藤原氏从不是良善之辈，我若输了，便没有回头之路。”
　　说着，源雅信侧首看向源崇光：“你是嵯峨源氏之后，成为我的近侍本就算是屈从。今日藤原师辅既然说出这番话，清凉殿上恐怕也容不得我与高明继续装聋作哑。”
　　“你若是愿意——”

　　“公子！”
　　源崇光低低打断了源雅信的假设，声音冷硬道：“家父是将我送至公子身边谋出路的，我的未来自然也应从公子亲手赐予。”
　　“我一直在等待着公子封我为将的那天——这是家父的希望，更是属下唯一的念想。”

　　源雅信闻言低低笑起。
　　他低喃道：“封你为将？崇光，你的愿望可半点不小。”
　　源崇光面不改色：“公子能做到，不是吗？”
　　源雅信叹了声，再抬首便仍是敢直面违逆当朝左右大臣的贵公子。
　　他略一拂袖，像是要扫尽在东三条殿中沾染到的气息，毫不犹豫，踏步迈了出去，扬声道：
　　“走了崇光，我们的路……还远着！”

　　源博雅自东寺渡桥被安倍晴明截下，便按照安倍晴明的吩咐去寻找当初抚育藤原杏姬的“清女房”，然而待他匆匆赶至东三条院附近时，却见着安倍晴明静静的一人走在萧瑟的官道上，眉心微促。
　　源博雅见状连命车夫停车，自己都赶不急等仆人搀扶，便直接从牛车上跳下，急急拉住安倍晴明，连声道：
　　“晴明，我打听到清女房离开东三条殿后的去向了！她回了本家，只是不到三月便得急症去世了，听她的家人说，似是杏姬殿下的去世给了她过大的打击……晴明？”

　　安倍晴明并未看向源博雅，他虽被源博雅拉住，眼睛却仍是在注视着前方，其中隐有担忧之色。
　　源博雅顺着晴明的视线看去，只得看见被寒风卷起的落叶。
　　他眨了眨眼，不太确定的唤道：“姜姒姑娘。”

　　前方并没有半点回应。
　　源博雅不太确定的看向安倍晴明，却只见这位阴阳师轻轻的叹了口气。

　　安倍晴明道：“博雅回去吧。”

　　源博雅：“可是——”

　　安倍晴明静静道：“藤原杏姬殿下已经消散了，清女房在不在都不在重要。”

　　“消散了？”源博雅愣愣的，“因为我……吗？”

　　安倍晴明沉默片刻，摇头道：“与你无关。藤原杏姬鬼化不假，但她鬼化的速度、可控程度都超乎预计，——这件事，从时间到地点再到藤原杏姬本身，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源博雅低沉道：“晴明，我不懂你的意思。”

　　阴阳师抿了抿嘴角，眯起了眼：“博雅，还记得姜姒托你探查的事情吗？”
　　“你是说京中有孕的贵族？”

　　“对。”安倍晴明略颌首，“你查出是哪里？”
　　“东三条殿的星公主啊。这一位是最符合姜姒姑娘列出条件的。”源博雅啊了一声，“你是说——”

　　“对，很可能就是为了让我们将视线从那一位有孕的妾室身上移开，方才有了杏姬殿下这回事。”安倍晴明低吟，“藤原杏姬……可能只是用来作为烟雾的牺牲品。”

　　“怎么会这样。这样的话，杏姬殿下不是过于可怜了吗！？”

　　在源博雅自清女房家中打探的消息。藤原杏姬的母亲生下她不久便去世，她非正室所生，又无母亲。藤原师辅的正室藤原盛子不知何故又对其不闻不问，一直以来，藤原杏姬便是以着近乎透明的状态在藤原家生存，她的身边只有负责照顾她的清女房，对她来说清女房便是母亲。
　　她生前只是作为藤原氏的女儿懵懂而活，等待着某一个时刻，便被并不喜爱自己的正室夫人用以联姻，扩大藤原氏一脉。虽然因不知名的缘故突兀死去，但多少也避免了当真被当做棋子用出的惨况——可若真如安倍晴明所说，那么藤原杏姬虽然以死亡躲过的第一次利用，但她死后，似乎终究还是未能逃过棋子的命运。

　　安倍晴明道：“博雅，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源博雅却是看向了空无一人的大道，喃喃道：“姜姒姑娘同杏姬殿下感情很深，我让杏姬殿下变成了这样，她一定很恨我吧。”
　　安倍晴明闻言压重了声音：“博雅，我说过这与你无关。敌人想要藤原杏姬做这个烟雾，便是你不唤出那个名字，这一天，藤原杏姬也是要回到东三条殿的。”

　　源博雅闭上了嘴，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最晴明道：“晴明，我暂时无法面对姜姒姑娘，还请你多照顾她些。”
　　“她一定，比任何人都难过。”

　　的确，清女房已死。藤原杏姬如何已经牵不了这世上任何人的心绪。
　　正如安倍晴明与源雅信想到的都是藤原杏姬死后之事，乍闻此时，会发自内心忧伤的，或许只有源博雅，以及亲手斩杀了对方的酆都鬼差。

　　唐刀刺目的冷光似乎还残留在阴阳师的瞳孔之中。
　　姜姒毫无迟疑的一刀半点也未给藤原杏姬带来痛苦，便让她以着厉鬼的姿态，干干净净的消失在了世界上。
　　而后，这位鬼差便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双膝跪地，久久不能起身。
　　——而那把刀，却一直紧紧被她握在手心。

　　此刻也当如此。

　　阴阳师停下了脚步，向着前方茫然前进的鬼差突然开口：“足够了。”
　　安倍晴明望着姜姒的背影抿着嘴角道：“你没有做错。藤原杏姬已无法超度，留她盘桓人世，只会另造惨剧、缔结恶果。”

　　鬼差的脚步停住了。
　　姜姒略略回首，毫无血色面容上没有表情。
　　她冷漠地看着阴阳师：“……我当然知道我没有做错。”

　　安倍晴明缓步向她走去，直至姜姒的身前。他看着面色凝肃的少女，视线转自了她自斩杀藤原杏姬后便半点不曾松过的手指上。
　　安倍晴明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无法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归刀回鞘？”

　　姜姒僵住。

　　阴阳师却毫不仁慈、怜悯道：“难道不是你在害怕——害怕自己一旦松开手，便再也无法握住这把刀？”

　　姜姒的嘴唇打着颤，半晌方一刀横上阴阳师的脖颈，咬着牙道：“闭嘴！”
　　姜姒色厉内荏，警告道：“别忘了，你算不上十足的人类！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受到太大惩罚！”

　　阴阳师却只是平静的看着她，便像感觉不到搁在脖颈上的冰凉寒意，径自伸手将姜姒拥进了怀里。

　　姜姒一直强调安倍晴明算不得纯粹的人类，但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就算身体里留着妖魔的血，这个人的怀抱，也如人类般温暖。

　　安倍晴明拥着她，下颚轻轻抵着她的长发，温柔地、轻声道：
　　“若是无法哭泣，那便闭上双眼吧。”

　　姜姒僵硬了半晌，最终无力松开了手指，任凭唐刀坠地，在阴阳师清彻温暖的怀抱中，极度痛苦地、合上了自己干涩的眼。

　　无人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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