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与鬼差》南柯十三殿

15、鬼胎14

　　藤原杏姬停在了藤原实赖的身前，仰着头看着他，满面鲜血，僵硬地提起了嘴角，形成僵硬的笑意。
　　她滑稽地向满头冷汗的藤原实赖行了礼，紧接着勾指成爪，直直挥去！

　　利如刀尖的鬼爪在藤原实赖的眼中凝成银色斑点——而后，堪堪停在了左大臣眉心之处，再进一分便是脑浆迸裂，鲜血横流。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凭空握住了藤原杏姬的手腕，迫使她的指尖停滞在藤原实赖眉心一寸处，再也不得更进一分。

　　藤原杏姬漆黑的瞳孔缓缓由藤原实赖逼近极限的苍老面孔，转向了钳住她手腕之人。

　　这只手的主人也同它一般，乍看温文尔雅、却稳如泰山无可撼动。他眼中有着藤原杏姬从未在公卿身上见过的坚定信念，而他目光中所描绘着的广袤世界更是藤原杏姬从未听闻。
　　藤原杏姬似乎能从他的漆黑沉稳的瞳孔里看见希望、看见未来、看见一切。

　　藤原杏姬眼中的黑色氤氲，她用着破碎的声音，喃喃着一个名字。
　　藤原杏姬道：“雅信……殿下。”

　　源雅信便温声回道：“杏姬殿下，许久不见了。”

　　藤原杏姬瞳孔中黑色愈发浅淡，她甚至露出了常态的笑容，有些雀跃。她就像活着时，于廊下巧遇前来赴宴的源氏公子一般，声音轻浅，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藤原杏姬道：“雅信殿下，雅信殿下今日来是赴父亲的宴会吗？”

　　源雅信瞳孔略沉了沉。他同藤原杏姬最后一次见面，便是藤原师辅的寿宴。作为殿上人，即便对藤原氏再为不满，右大臣寿宴，他应巡礼节出席。在藤原师辅的宴会上，便是在廊桥——他不巧遇上了匆匆而回的、年幼的藤原氏公主。

　　安倍晴明说过，藤原杏姬是满含怨气死去的。只是她死亡之后，生魂即刻被平安京盘桓不去的怨气侵袭，两相冲击之下，使得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记忆残缺不全，当真以为自己不过是东寺渡桥下由女怨而凝成的桥姬，守着那一片冰冷的湖水，浑浑度日。
　　因而安倍晴明见到藤原杏姬，察觉到她特殊的情况后，方刻意规避了她的名字，仅用“藤原殿下”这个泛而又泛的名字称呼于她，为得便是避免藤原杏姬藏于心中的怨气迸发，造成难以挽回的结局。
　　可事已至此，既然无力回转，便只得重新择路。

　　“亡灵一旦鬼化，便是佛不可渡的死路。”狩衣的阴阳师手点折扇陈述道，那一双仿佛能看清人类一切内心的透彻双眼紧紧凝视着他，“右中将大人，您有这般自信，可将杏姬殿下……自灭亡之路领回吗？”

　　藤原杏姬说到底，与源雅信并无太大干系。不过是政敌家中年幼的公主，除此之外别无焦急。
　　但源雅信并非藤原实赖。他既然作为人，便有着身为人的底线。
　　源雅信道：“若有我能出力之处，断无推拒之理。”

　　阴阳师闻言，眼中便浮起星点笑意。他抚扇沉吟片刻，方正色道：“若是杏姬殿下能够认出大人，那便请大人唤回她的记忆吧。”

　　藤原杏姬鬼化前并未认出源博雅，因而鬼化后的藤原杏姬是否能认出源雅信谁也不知。然而安倍晴明却像是笃定藤原杏姬能认出源雅信一般，向他托付这这般请求。
　　源雅信随着安倍晴明强闯东三条殿，走至藤原实赖处，原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却不曾想，这位在东三条显得有些透明、甚至是懦弱的妾室公主，竟然真得认出了他。

　　源雅信如他所应允阴阳师般，应答了藤原杏姬，寻着记忆里的答案缓声道：“是的，杏姬殿下神色匆忙，可是去准备祝寿右大臣的贺礼？”

　　藤原杏姬听见这句话，脸上的笑意缓缓晕开，她仿佛真的回到了生前，回到了那场热闹的生日宴会。她穿着精心挑选的十二单，握着清女房赠予她的衵扇，不小心与贵公子廊间遇上。
　　藤原师辅想要拉拢源雅信，因而一直想要将藤原氏的女儿嫁去。
　　这一点，藤原家所有人皆心知肚明。若非如此，那场生日宴上，断不会有人领着源雅信踏入内院，源雅信更无法遇上藤原杏姬。哪怕这名少女尚未及笄。
　　藤原师辅尚未出嫁且合适的女儿并不止藤原杏姬一个，但藤原杏姬却是藤原师辅最舍得作为棋子所使用的。
　　藤原师辅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这或许，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源雅信见她瞳孔中黑色越发浅淡，心中大定，正欲与藤原杏姬再说上几句，藤原实赖却突然开了口。
　　藤原实赖喝道：“源雅信，你同鬼怪啰嗦什么，还不快将其斩下！”

　　啪。
　　旧梦忽碎。
　　眼见着黑色在转瞬间便欲吞噬藤原杏姬仅剩的瞳仁，源雅信不顾的许多，只得一遍遍唤着藤原杏姬的名字——但是这次，藤原杏姬似乎听不见了。

　　僧众雄浑的破魔咒声乍然如雷鸣奏响！
　　原本于南院替病重的藤原师辅驱魔的仁和寺僧众终于赶来！金刚破魔的咒语如同九天玄雷，霎然便击破在廊上桥鬼身中！
　　藤原实赖终于松了口气，仁和寺的僧正则一派佛骨向着当朝最高掌权者略行了一礼，缓缓道：“实赖殿下先请离开这污秽之地，我等自将替大人除了东三条殿的秽物。”

　　藤原杏姬陡然发出凄厉的哀嚎。
　　强烈的痛楚是她拼尽一切抽回了被源雅信钳住的右手，抱着自己的满是血迹的头颅凄厉惨叫。
　　杏姬年龄尚小，叫声显得尤其可怖。

　　——只可惜，似乎除了源雅信，无人觉得鬼怪的惨叫之声是恐怖的。

　　藤原实赖匆匆丢下句：“交给大师了。”便在仆人的掩护下往安全的南院而去。徒留下仁和寺一众高僧语调高昂的咒诵之声。

　　藤原杏姬在这样的压迫下，近乎要将自己耳朵抓下。她瞳孔之中渐渐不再是黑色，而是黑到极致之后，竟从中流出凄艳的鲜血！

　　“不好，她异变了！”
　　僧众被藤原杏姬七窍流出的鲜红之血一惊，接着齐齐握上了腕上念珠，越发清晰快速的喝出咒来！

　　源雅信见状急道：“藤原杏姬！”
　　然而源崇光却上前一步，阻止了源雅信的进一步的动作，向藤原杏姬半拔出了自己长刀。
　　锋利的刀刃使得藤原杏姬瑟缩，源崇光侧首道：“公子，请退后，杏姬殿下看起来不太对劲！”

　　源崇光话音未落，藤原杏姬忽然捂住自己的头颅大叫了一声，等她松开手，原本光洁的额头上，竟然长出了细细的鬼角。
　　源雅信见状悚然一惊，他正欲迈前阻止，却忽得被不知何时到来阴阳师一袖拦于身后。

　　安倍晴明略侧首看向源雅信道：“雅信殿下，感谢您的帮助，但接下来事还是交给我较好。”
　　源雅信眼中情绪波动不已，但他心知自己并无能够拯救藤原杏姬的能力，便只得退后一步，开口道：“若是有需求我帮助的，先生尽管开口。”

　　安倍晴明闻言微微露出笑容，以眼角扫了眼远处高声大背破魔咒的高僧们，微笑道：“我还真有一事需得拜托殿下。”
　　“我会让他们先安静下来——届时还请殿下替我看住他们，别来继续添乱。”

　　源雅信颌首，然而却对安倍晴明的说法心有疑惑。
　　来者皆是仁和寺高僧，便是他也未必有这个能力命令全部僧侣安静，安倍晴明要如何做到？
　　然而不等源雅信深思，安倍晴明便演示了他的做法。

　　袖袍扬起的阴阳师两指相并，抵于唇间，轻道一声“塞”——他的话语便如同化作了可视的绳索，在一瞬间之间穿梭过方正森严的僧众，瞬间勒紧了他们的声道，使得众人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源雅信看着就这么不管不顾封了全部僧众口舌的阴阳师，在对方带着笑意以口型说出的“接下来便拜托您了”话中，一阵沉默。
　　仁和寺作为皇室出家之所，其政治影响力不容忽视。被一名不知打哪儿来的野路子阴阳师强制封了口舌，僧众为首的仁和寺僧正当场大怒，却又突不破这从未见过的咒术，只得向理他们最近的源雅信怒目而视。

　　接受者所有高僧的怒火——源雅信终于明白了阴阳师笑容背后的含义。

　　玄衣的贵公子难得不顾心态的轻啧了一声，揉了揉额角，便无视了僧正的怒火，面无表情的对身旁忠诚无比的武士道：“崇光，让他们‘休息’一下。”
　　源崇光怔住，源雅信却是一脸淡然：“用你的刀。”

　　源崇光：“…………”
　　源崇光艰难的看向仁和寺衣装矜贵的众位僧人，为他的忠诚付出了礼训。他毫不犹豫走近这些失去了声音却仍然试图向藤原杏姬施压的僧侣，并掌为手刀，干脆利落的一下便让为首的僧正安安静静的直接进了梦乡。

　　僧众：“…………”

　　源雅信这时方慢条斯理道：“各位安安静静接下来什么也别做，自然也就不需要额外的休息。”顿了顿，他冲众僧露出了抹笑意，优雅颌首：“众位高僧意下如何？”

　　所有僧侣步调一致，干脆张开双手，啪得松开念珠。

　　再无人添乱。
　　阴阳师无视藤原杏姬狰狞鬼貌，走至她身前一步处，方停下了步伐。
　　面对已经长出了鬼角的少女，阴阳师既没有祭出符咒，更没有如同那些僧侣般喝出咒语。

　　从无止境可怕的诵咒声中略缓，藤原杏姬手指微顿，乱糟糟的头发下，尖锐的指甲停在身前，一双红透的眼睛盯着阴阳师，下一秒便极为凶狠的扑了上来！

　　便是这一刻，阴阳师的手迅疾如电，刹那间便抵上了藤原杏姬的额头！
　　藤原杏姬大骇，正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阴阳师的食指下乍然见便结成了五芒星阵，自五行而来的咒阵瞬间扬起猎猎凌风，直将阴阳师的袖袍鼓起！金色的咒芒自藤原杏姬铺于廊上的裳下乍起，自北而始，五方皆起，互相以线连接、结成咒印，将藤原杏姬困于其中！

　　金芒乍起，贯穿于身！
　　藤原杏姬忍不住扬起了头，双手于身侧抓破廊桥木板，仰着头，向着布满灰霾的阴暗天际痛苦的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安倍晴明右指死死抵住藤原杏姬冒出鬼角的额头，左手捏诀，低喝道：
　　“——邪魔、驱灭！”

　　藤原杏姬的瞳孔在一瞬间陡然张开，紧接着血色渐渐淡去，漆黑的颜色再度回到了瞳孔之中。看似好转，阴阳师的脸色却骤然一沉。

　　藤原杏姬额上的鬼角，并未消失。

　　“——晴明，闪开！”

　　安倍晴明下意识侧身，只见一柄唐刀斜刺而来，枫色的刀鞘正巧斩在恶鬼握爪将劈的利甲之上，不偏不倚，直直嵌入桥板之中！
　　藤原杏姬抱着自己手指凄厉尖叫了声，连连后退，却不敢再偷袭靠近阴阳师——更是对阴阳师身前那柄尚未出鞘的唐刀，投去了极大的恐惧。

　　短襦长裙的唐国少女自屋顶跳跃而下，左手撑地，单膝跪于廊桥之上。
　　她的右手保持着掷刀而去的动作，胸膛随着她喘息激烈起伏。

　　姜姒半跪于地，静静盯着眼前作恶人世的修罗恶鬼，只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打着颤。
　　她低低道：“救得回来吗？”

　　安倍晴明沉默良久，摇了头。
　　姜姒几乎在一瞬间差点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她静静盯着鬼角外露、凶恶嗜血的藤原杏姬，死死的盯着。直到她的撑于身侧的左手握成的拳头因为过于用力崩出青色血管——姜姒注视着自喉咙中发出低咆地藤原杏姬，缓缓的直起了身。

　　姜姒道：“救不回来，那便是我的工作了。”

　　她的手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好半晌方握上了斜插于廊桥桥板中的唐刀刀柄。
　　——下一秒。
　　雪白长刀，噌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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