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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去你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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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目瞪口呆,遥壁正从地上认真地捡拾干净的桂花糕。
整条大街都安静了,不知何时起这里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一个身着紫色利落短衣长裤的女子,足踏黑布厚白底长靴,腰间别着短剑,身材修长高挑,眉间一道紫印,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英气勃发。她站在白月身边,轻哼一声,拔出剑来直指小贩喉咙:“这种人,留在世间即作孽。临死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小贩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估计,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有害怕,委屈,只怕更多的是不解。他不明白,自己没偷没抢,只讨个饼钱,怎么就罪大恶极了呢?
“那个……”白月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推了推那姑娘的剑,遭姑娘冷眼一瞥,顿时生出一股寒意,“侠女,我想你可能有些误会了……”
“姑娘莫怕,有我在这里,这厮不敢拿你怎样。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位非常执着的姑娘,且相当之主观。说着,又把剑向小贩逼近一些。
小贩似乎有些崩溃,竟用手握住剑往自己脖子上比划:“来来来,捅死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只可惜,我生病的老母……”
说到凄怆之处,他竟嚎啕大哭。
见者无不心酸。一时间舆论普遍倒向小贩,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小贩也是个可怜人,只讨个生活,不过走错一步,错不致死,又有人说,他曾在某处亲眼见着这小贩自花楼走出,还有人说这已经不是他初犯了,他曾在因贩卖假燕窝被查封的酒楼里担任厨子……不怕大众无知,就怕大众带着舆论往错误的方向前进。其实,舆论一般都是往错误方向前进的,只是大众不愿承认罢了。
什么不相关的事都被扯出来,与此事硬生生创建出联系。短短一炷香工夫,白月连这小贩的表姐夫县令娶了几房妻妾都已知晓。
忽然从后面飞来一颗石子,打在紫衣姑娘手背上,紫衣姑娘一松手,剑咣当落在地上。几乎是同时,紫衣姑娘抓起剑,向后扫视,一双美目几乎冒出火来:“何方宵小之徒暗算我?”
远流自人群中慢慢步出:“行侠仗义是件好事,可至少应先弄清孰是孰非,侠义行得不分青红皂白,等同仗势欺人。”
他平静的目光扫过白月,白月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小贩感激涕零地朝远流的方向拜了拜,头磕得梆梆作响:“大侠,你来评评理!我不过向人讨个饼钱,便被这姑娘砸了摊子……”
远流看了看蹲在地上不断往嘴里塞饼的那团肉,心中已经了然。
“你说什么?我明明看见……”紫衣姑娘疑惑不解。
远流绕过她,走到小贩跟前,往他手心放了两块金石:“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小弟和家妹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兄台多多包涵。这些赔你,可够?”
如果收拾乱摊子也算是一门手艺的话,那远流是这方面当之无愧的专家。
小贩看着手心的闪闪金光,立刻结巴起来:“够……够……”
远流微笑着转过身,抬起脚照着肉团的屁股狠狠踢下去,肉团立刻跌个狗吃屎。
“月儿,”远流的嘴角依旧噙着春风般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出门前为兄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可还记着?”
白月顿时毛骨悚然,远流的出门傍身的口诀,只有七字:低调,低调,更低调。她环视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的众人,叹口气:“阿远,今天晚饭我就不吃了。”
远流依旧笑眼望她,她心一横:“明天早饭我也不吃了。”
这次远流才语重心长地叹口气,犹如有心如刀割之感:“为兄又何尝想要如此。教导你们,责任重大,为兄切不可随着自己心意。纵容之下必出不肖之徒。如今小惩大诫,你们可要牢牢记在心上,切莫再犯。你们怨也好,怪也罢,为兄都受着,只盼你们日后能懂这一片良苦用心。”
句尾又加了一声重重叹息,以示心酸。果真做戏做全套,其情之深意之切令听者无不动容。连紫衣女子眼中都流露出怜惜之情,握拳作揖:“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还是百叶之错,只可惜百叶此行匆忙未带过多钱财……”
白月没想到这女子竟如此爽快承认自己的过错,还知错就改,就冲这点,她欣赏她。不过,白月的欣赏大致可以与“今天天气不错”如此这般的寒暄话语归为一类,多一句不多,少一句不少,总之没什么用。
“归根结底还是我家中后辈的过失,也是我教导的疏忽。钱乃身外之物,还就不必了。恕小生叮嘱姑娘一句,眼生来是看东西的,可姑娘莫忘,除了眼,你还有嘴巴和耳朵,用来问和听。”
远流的落落大方使看他的姑娘眼中生出一种敬仰之情。传说中美好的爱情多是从敬仰开始的,且尤其是女人的敬仰。敬仰是十分不稳定的东西。天下强大的男人何其多,她今天敬仰孔武有力的,明天就会敬仰充满智慧的。再说,今日一个男子呼风唤雨,明日也许会落魄流离,没谁能永远强大。爱情若要生于敬仰,还需一个漫长的发酵过程和一些极小甚至于微不足道的东西来辅助。
“不过,你要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倒有个主意。姑娘武艺高超,我们路途尚远,若路上可得姑娘相伴,再好不过了。”
紫衣女子有些犹豫:“不是百叶推辞,只是家中出了些急事,必须尽快赶回。若是顺路还好,若不顺路……敢问兄台这是要去何处呢?”
远流眯眼一笑:“去你家。”
原来这紫衣女子正是百叶问日的长女百叶汲川,人格极其弯曲的百叶问日究竟如何生出这样一个刚正不阿,侠骨柔情的女儿一直是个谜。最靠谱的解释便是这百叶汲川自小被寄养在鼎铭仙的身边。
鼎铭仙是专掌凡间不平事的神仙,正义豪爽,又因太过耿直而被其他神仙孤立。进而更加保持其大公无私之本色。百叶汲川自小耳濡目染,为人处世自然与鼎铭仙相像。况且她每百年回家两次,每次停留不过短短几日,完全没有机会接受百叶问日弯曲品格的熏陶。
传闻这对父女向来不和,见面不过几句“你吃了吗,反正我吃了”样的寒暄。性格的不合是一方面,有人指出在这之下还隐藏一个秘辛,此秘辛才是造成百叶父女深刻隔阂的根本原因。对此秘辛百叶族人均绝口不提,别人也是无从知晓。
既然同是神族中人,对百叶汲川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远流把他们的来历、来意以及自己是只妖的事实一五一十向百叶汲川说了,只是听见他是只妖时,百叶汲川讶异道:“远流兄虽为妖,妖气却甚微,刚才百叶只是隐隐怀疑,始终无法确定。”
百叶汲川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歧视无成见的神。
远流换上恭敬的笑容:“远流有幸,得以在神界任职,长久受周遭影响。想必是此原因。”
于是,百叶汲川正式加入他们的队伍。当晚,远流与百叶汲川喝酒谈天,相见恨晚,因为遥壁正处于生长发育阶段,不适合受到禁食这样的惩罚,远流许他在桌上吃饭。只有白月立在一旁,看着满桌可望不可即的可口饭菜,以及同样犯了错却能大快朵颐的遥壁,满心酸涩。至少,她自己认为内心的酸涩是源于自己饥肠辘辘却眼睁睁看别人吃喝。
远山环绕,绿树参天,海面一望无际,波澜不兴,灵气逼人。四周弥漫浓重的雾气,雾气凝聚在树叶上,化为水滴落在水面,水面立即漾起一圈圈波纹,似花在水中一层层绽放。
“到了。”百叶汲川神色冷淡,真像是单纯护送他们而来的。
远流环顾四周,由衷赞叹:“常常听闻,神界之中,百叶家的居处是最好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遥壁早已跑到水中去捉鱼虾,总被鱼虾灵巧躲过,小手一直扑空,只有水自指缝泻下。白月深吸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真是神比神气死神啊,她原以为陶山便已是最好,光是这上面便有如此风光,隐于苍海之下的百叶家水宫必然非同凡响。
百叶汲川凝视水面:“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远流笑而不语,仿若未闻,良久冲百叶汲川做了个揖:“白月和遥壁行事莽撞,还欠许多火候,只怕到里面会生出事端。接下来的日子就要拜托百叶姑娘照顾他们了。我毕竟是只妖,进到里面,有诸多不便,不管怎样小心,只怕总会成为麻烦,倒不如留在岸上。”
白月竖起耳朵,等远流顺着提问怎么个败絮其中法,本想听着点秘辛满足一下她旺盛的求知欲,回去以后好好向遥城炫耀一番,却没想到远流话锋一转,而且转的幅度颇大,她安稳的心忽然像是拿根线悬了起来,左摇右晃:“阿远,明明说好的,你不去,我怎么办?”
一想到要应对一大帮充满敌意的陌生人,白月就充满恐惧。
“不管各族之间有多少恩怨,你只不过一个后辈,循规蹈矩,他们是不会为难你的。若是我去了,才叫人抓住你的把柄呢。再说,”远流抬眼深望一眼百叶汲川,“我相信百叶姑娘。”
这明明是推了个重担到别人身上。既然话说出口,远流就有信心让百叶汲川接住这个担子。
百叶汲川点了点头,劝解白月:“远流兄考虑周全。神中迂腐不通,秉持成见的,不在少数。他去,我也是不赞成的,刚才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紧接着她转头看向远流:“百叶虽不才,可既蒙远流兄信任,也定不会辜负了这信任。百叶定拼尽全力,待归日,亲自将白月姑娘完好无损地送回。”
“多谢百叶姑娘,这附近有个玲珑镇,到时我就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里恭候。”
白月虽然还是不情愿,但觉得他们说的还是很有道理。实际上,这道理她自己早就懂得,一是怕伤了远流,二是不愿孤军作战,才佯装不知。如今被人戳破,还是远流亲自戳破,再装傻充愣,未免太过厚脸皮。这几日远流大概已疲惫不堪,想歇一歇了吧。他后悔了吗,接下她这样的烂摊子。她不敢问。
百叶汲川立于水边,默念咒语,从海面忽生出一股风来,水面颤动,不断冒出气泡,三个较大的气泡不断向上飘升,离开水面,顺着风落到岸上,却未破碎,只泛着七彩光芒,在风中轻轻晃动。
遥壁首先被吸引过来,连卷起的衣裤都顾不及放下,就冲过来,用手抚摸气泡,谁知小手连同整个人都慢慢陷进气泡里,气泡依旧完好无损,只是随着遥壁的身形变小了些。遥壁在里面触摸着和人的皮肤一样具有弹性的气泡表面,兴奋地双脚交替重踏,气泡也忽向左滚些,忽向右滚些。
百叶汲川望着他笑道:“只要进到这里面,再由我施力,不出一炷香,便可到达水宫。”
她转头向远流说了句“就此别过”,语毕便也进入气泡中。
白月正要跟过去,听见远流轻唤了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远流看着她轻声说:“早去早回。”
白月点点头,步入气泡中,她隔着流转的波光看着远流,忽觉这样的他陌生且遥不可及。百叶汲川发力,气泡慢慢升到半空中,又渐渐沉入水中。她就这样看着远流慢慢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