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47、倾世湘潇

　　渐渐的，白月似乎开始理解热衷于桃源生活的万里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概是世上最美妙的生活节奏了，尤其对于没什么野心的人来说。
　　万里枯在后院种了许多大白菜，收获的时候蒸了满满一屉的白菜猪肉包。就着大蒜，一个人整整吃了半屉包子。

　　即便是很久以后，白月还是难以消化这个事实，眼前性情古怪的男人，就是威震四方的魔头万里枯。

　　白月蹲在地上，摆弄几根干草，心血来潮，仿照万里枯身上的那个做了个草结。当然，做的很失败，完全是四不像。一抬眼发现万里枯正出神地望着她。目光相对时，他尴尬地扭过头，吩咐她再去后院拔些菜。

　　白月看着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去。

　　这些天她做了很多梦，全都关于那个女子，奇怪的是，有些梦里隐约找得见万里枯的身影。她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一定是恨透了万里枯，才会让他混进自己的梦里来。

　　梦里的万里枯忽而年少轻狂，忽而黯然神伤，而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梦中的女子。

　　一夜万里枯独自走入林中，白月觉得蹊跷，暗中跟了上去。

　　林子里南雁归正在等候，他身后有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男子低着头，一张脸藏在阴暗中。
　　看见万里枯，男子缓缓抬起头，谦恭地笑道：“见过魔君大人。”

　　月光照亮他那张岁月忘记留下痕迹的脸。

　　白月蓦地呼吸一紧，来人正是百叶问日。

　　百叶问日讨好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紫晶石：“此物三百年聚气，三百年成形，烈火焚而不化，惊雷落而不碎，有驱水之功，是六界罕见的佳品。想必世间只有您这种人物才配得上这宝物。”

　　不似和她在一起胡搅蛮缠时的模样，此时万里枯一脸沉稳，眉宇间带有王者霸气。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百叶问日手中散发光芒的紫晶石，单刀直入：“有什么事？”

　　百叶问日笑意不改，令白月生出一阵恶寒。他手捧紫晶石，低声道：“小神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魔君相助。”

　　万里枯挑眉道：“你求过的哪件事是我没有办到的。”

　　百叶问日做出惶恐模样：“魔君一言九鼎，小神自然感激不尽。小神在魔君帮助下已收服众多神族，只是这望南一族毫无归顺的诚意，在蒲月湖边上斩杀妖魔无数。小神怕到时候他们会成为魔君的威胁……”

　　万里枯嘴角噙了冷笑：“是威胁你，还是威胁我？”

　　百叶问日信誓旦旦道：“天地为鉴，小神对魔君必然是忠心耿耿。”

　　堂堂的神族族长竟然在这里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效忠一个魔头，荒谬，荒谬。

　　万里枯取走他掌心的紫晶石：“我说了，会让你取而代之成为神界至尊，就不会食言。这件事我会解决的，你走吧。”

　　百叶问日感激道：“我成为神界至尊之时，就是魔君统帅六界之日。”

　　冷眼旁观的南雁归笑道：“百叶族长客套话就不要再说了，请吧，我送送你。”

　　百叶问日摆手：“不劳烦南大人了，小神自己出去就好。”

　　等百叶问日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南雁归露出鄙夷神色，缓缓开口：“贪心不足蛇吞象，只怕到时候涨破了肚皮。”

　　万里枯向旁边瞥了一眼，沉声道：“出来吧。”

　　白月自树后走出来，小脸惨白。

　　万里枯扬起手，向她展示百叶问日送的紫晶石：“好看么？怎么看怎么像女人家的东西，喜欢就送给你。”

　　白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一步一步逼近：“你是故意叫我瞧见的是吗？我问你，当初弓远一族遭袭，他是不是与你们串通好了的？是你们故意设计致使河下氏分身法术，无力援助真正遭到攻击的弓远一族？”

　　南雁归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随时准备出手。

　　万里枯用大拇指摩挲紫晶石，笑道：“神族们全都巴不得弓远一族被灭。出力的又何止是他一个？”看白月的身体一滞，他笑意愈盛：“你以为乌市族那百闯符是怎么得来的？偷来的？我告诉你，毁灭弓远一族的表面上是我们这些卑鄙无耻的魔族，可实际上却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族！”

　　一时间似有千军万马踏入白月脑中，她无力地后退几步。南雁归神色凝重，眼神显露一丝担忧。
　　白月身体颤抖，强烈的恨意翻江倒海而来，势不可挡。

　　万里枯抓起她的手腕，月光下一枚黑莲光彩熠熠。他看着那枚黑莲说：“恨吧，恨吧。你知不知道，我早在你身上种了蛊，此蛊阴毒凶猛，正是灭世黑莲喜欢的。受到这蛊的吸引，黑莲的真身早进了你体内，那狐妖拿走的不过黑莲的空壳子。黑莲能吸收残暴之气，巩固自身。换言之，你周边的戾气越盛，你自己的怨恨越多，黑莲的力量就越强大，因而对你的影响也会更大。到最后，你会彻底被黑莲控制，失去心智，成为它的傀儡。到时候你会成为我对付神界的利器，替我屠尽他们。”

　　接二连三的真相使白月一时无法消化，她脑子一片混乱，挣开万里枯的手，努力想要擦掉那枚黑莲印记，却皆是徒劳。

　　白月颓然地跌坐在地，睁大双眼：“你好狠毒。”

　　竟连她恨的权利都剥夺掉。

　　万里枯攥紧紫晶石，维持平静语气：“你现在是不是更恨我了？”

　　白月狂笑起来，忽的，她抽出止杀刀，迅速而准确地向手腕内侧割下去。

　　她咬住嘴唇，满头大汗，手腕处一片血肉模糊。

　　止杀刀染了她血的地方，变得锈迹斑斑。

　　南雁归微蹙眉头，弯腰轻轻为她的手腕止血，他轻轻叹息：“小月月，你这是何苦？就算你割下肉，毁掉印记又怎么样，黑莲的力量依旧在你身上。”

　　白月颤巍巍立起来，把止杀刀横在万里枯的脖子上。万里枯不闪不避，反而握住她颤抖的手，使刀更加贴近自己脖子，蛊惑一般道：“杀了我。”

　　白月死死盯着他，最终还是在万里枯失望的眼神中无力地放下手。

　　白月痛苦地笑起来：“杀了你我身上的戾气岂不会更重？我岂能如你的愿？”说完她神色一凛，把刀刺入自己胸膛。

　　万里枯露出惊慌神情，立刻将刀弹开，一把抱住白月瘫软的身体。

　　好在刀还未入得太深，白月性命无虞。

　　她紧紧抓着万里枯的手臂：“为什么偏偏是我？”

　　还未等到万里枯回答她便陷入昏迷之中。

　　几声尖锐鸟鸣打破一时死寂，他的黑发覆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目光比夜色还要凄清几分。

　　他是残暴狠绝的万里枯，不该有这样柔情的一面。南雁归撇开眼：“何必要如此？”

　　“一招错，全盘乱。可我就是忍不住，”万里唇畔忽浮现一丝温暖笑意，目光却似秋末枯叶，萧瑟孤寂，风中飘零，“忍不住看看这一世她生的是何种模样。”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啊。只是见了她，他便再也无法冷静掌控自己，一个错连着一个错，就这么一路错了下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头是在高耸的悬崖上，底下是疯狂拍打崖壁的海浪。总在白月梦中出现的那个女子拿刀抵着一个男子的喉咙，男子心高气傲地扬着下巴，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女子将刀往前一挪，寒意紧逼他的脖子，男子以为必死无疑，下意识闭上眼睛，女子却忽的收回刀。

　　她面无表情，目光清明，淡淡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男子一愣，随即咬牙切齿，恨极神仙们的假慈悲。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提升自身优越感而惺惺作态。

　　女子越过他向后走去，他心一横，固执地跟上去。

　　为了让她食言，拆穿她慈悲的假面具。男子紧跟在她后面，边走边作恶，每次均被她出手阻止。
　　男子失败后总会恶狠狠对她说：“下一次我就不信你不杀我。”

　　语气充满挑衅意味。

　　女子颇不以为意，继续前行。

　　于是，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上天入地，越过白云，高山，湖泊，经受暴风骤雨，忍耐炎炎烈日，万里冰封，运气好能碰上几日好天气，他便把剑揣进怀里，倚在巨石上，看她闭目小憩，始终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眠不休，一跟便跟了五百年。

　　一日，一个草结忽然从她身上掉下来，三瓣小花的形状，做工十分粗劣，是她无趣时编着玩来打发时间的。他在后面默默捡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渐渐的，男子开始主动击退意图不轨的妖魔们，保护女子。

　　要么他死在她手上，要么她死在他手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男子坚定无比地秉持起这样一个奇怪的理念。

　　可他杀不掉她，她又不肯杀他，两个人纠缠不清，无休无止。

　　男子有时会突然消失一阵儿，可用不了几日，便神色黯然地归来。他想要离开她，却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总有一天你不会再回来了。”

　　尽管她表情平淡，白月却能清晰感受到女子此时满心的喜悦。她们隔着梦境与现实，隔着过往与现世，心意相通。

　　可女子什么也没对男子说，仿佛真的希望他离开。

　　那一年神界为了扫荡凡间滋事的妖魔，命掌管地府的冥君大开地府之门，强行将妖魔收入地府。
　　停留在人间的妖魔们张牙舞爪，无一得以幸免。

　　女子砍下阴虚巨蛇的四只头颅，忍受剧痛沐浴在他们的毒液之中，洗掉自己的一身阳气，进入地府，救了一众妖魔。

　　倒伏在地上呻吟着的众多妖魔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强撑着立起，缓缓挺直脊梁。那双浑浊的眼睛饱含惊喜，他喑哑地问：“你是来救我的吗？”

　　潮湿的冷气刺入骨髓，血似的曼珠沙华无限铺展开来，引着无数魂魄走入轮回。

　　血色中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众生平等，妖魔也有活着的权利。强行将生者拖入冥界，违背了天地大道”

　　男子颓然地坐倒在地。

　　原来在她眼中他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个，从来没什么特别。

　　他看着女子离开，握着拳头，没有再跟上去。

　　女子因私自闯入地府解救妖魔而被神界问罪，被囚于大无涯绝境。

　　男子发疯似的闯入神界，独自一人，浴血奋战，在神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硬是开辟出一条通往绝境的血路。

　　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只有朦朦胧胧的熹微光芒，女子拖着锁链，缓缓走向他，一切恍如隔世。

　　血染红他的衣裳，他凝视被锁链覆满身体的女子，小心翼翼把她的眉眼刻进心中。

　　他勉强扯出笑容：“这次我还是没走成。”

　　女子怀着满心的悲伤，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露，只轻轻摇摇头。

　　男子忽然哈哈大笑，笑里饱含嘲讽。他质问：“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丁点儿的情意？”

　　女子平静道：“我只愿你一心向善。”

　　男子挥刀砍向女子，女子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

　　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慌张，嘴里轻念“不……”。

　　男子充耳不闻，强行抱起虚弱的女子，离开缥缈无涯的绝境。

　　一个冷清的秋天，那天满树洁白海棠开得正热烈，女子躺在树下小憩。

　　大无涯绝境的囚徒时光，夺去了她身上大半的法力，如今她只剩下半条命。

　　她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却毫无怨言。

　　这是她选择的命。

　　那一天男子回来，要她杀了他。

　　女子依旧拒绝了，表情平淡。

　　可她心中那满溢的悲伤，让白月几近窒息。

　　男子再也不堪忍受，将刀刺入女子胸膛。

　　温暖的血打湿了冰冷洁白的花瓣，女子是眷恋男子的怀抱的，白月知道。

　　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露。仿佛男子于她而言，真的不过是冥冥众生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