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41、桃花错

　　河下锦悉心照料再加上白月总偷偷摸摸地放出拇指小龙舔舐河下回的伤口，河下回伤势好转的很是迅速。前几天已经能够下床。

　　经历了种种变故，他变得有些过分安静，常常略带感伤地凝视某处。

　　白月进去的时候，青言正陪他聊天解闷，说是聊天其实只有青言在一股脑地说，河下回仅仅是漫不经心地把弄空荡荡的药碗，也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在听。

　　一看见白月，青言立刻憋起笑来。

　　想必是想起昨晚她嘹亮的歌声。

　　白月淡定地坐下，边为自己倒杯热茶边催眠自己。

　　我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的事就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白月忽略掉一旁想笑不敢笑的青言，关切地问河下回：“回公子可好些了？”

　　河下回露出他招牌式的苍凉笑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的皮肤苍白到接近透明，整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

　　他转头对青言说自己忽然想画画了，吩咐他去找些纸墨来。也许是他太久都不曾想干什么事，青言闻言喜出望外，屁颠屁颠地给他找纸墨去了。

　　眼下屋里就剩他们两个，白月把手放在烧炭的铜盆上烘暖，笑道：“我都不知道，回公子还喜欢画画。”

　　河下回淡淡道：“谈不上喜欢，打发时间罢了。”

　　白月感叹：“漫漫长途，可不是光靠打发就能熬过去的。”

　　河下回下床推开窗户，任凭冷风吹乱他的黑发。里面的白月感到几分寒意，把身子往铜盆那边挪了挪。

　　河下回轻声说：“回有一事想问问族长。此事关系到回至亲至爱之人。”

　　白月认真起来：“知无不言。”

　　冷风中河下回扭头看她：“族长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白月思考一阵儿才诚实回答：“我心上有很多人，回公子说的是哪一个？”

　　河下回哈哈大笑：“也好，也好，感情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河下锦推门而入，在看到笑意未收的河下回的时候目光一滞。

　　他被这笑意感染，嘴角翘起：“在谈什么？”

　　门还打开着，冷风在屋里穿梭。

　　河下回愉悦道：“心胸宽广的事。”

　　白月忍无可忍，走到河下锦身后关好门。谁知她刚把门关严，门又被抱着纸墨的青言一把推开。青言显然比较兴奋，同样忘记关门。

　　白月注视破旧木门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关门这件事。

　　这大冷天的，青言还真在这偏僻地方找着了纸墨。

　　河下回兴致盎然地提笔画画，白月坐在桌旁仔细瞧着。河下锦则立在河下回身侧，不时看看河下回难得浮现生机的侧脸。

　　河下回画的画很奇怪，冰天雪地里立着一株瘦小的桃树，枝头挂满繁盛桃花。

　　画完他神色痴然地凝视画中桃树，自言自语似的呢喃：“这里，不好……这里，也不行……”
　　边说边在画上做些改动，转眼间，桃树的枝桠更茂密了些。

　　白月想起，桃女给她的发带上也编着灿烂的桃花。

　　河下锦眸色一沉：“回，你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咱们该往回走了。”

　　河下回眼中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像是冷风刮过，满树桃花消失无踪，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白月寻思着，再不说可能就真的没机会说了。晚上的时候，她鼓捣了一些好酒好菜，偷偷拜访河下回。

　　河下回开门瞧见是她，微微露出讶异神色。

　　白月态度自然地走进来，把酒菜摆到桌上。河下回掩上门，亦来到桌旁，盯着白月问：“不知族长深夜前来，有何赐教？”

　　白月咧嘴一笑：“你们这不是要走了吗？今晚我做东。”

　　他问：“只请我一个？”

　　白月点点头。

　　河下回露出不解的神色：“回以为按交情来讲，族长会先请锦。”

　　白月为他斟上酒，慢慢道：“我已经同他一起吃过酒了。”

　　想起白月昨晚的高歌，河下回会心一笑：“听锦讲，族长似是有些话要对回说的。”

　　白月嚼着几粒花生米，犹豫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也是受人所托。实不相瞒，前阵子我去了地府一趟……”

　　河下回的手蓦地一抖，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白月。

　　白月摸摸头：“当然不太容易，总之是去过一趟。在那儿我遇见一个姑娘，是一缕幽魂，她说她叫桃女……”

　　河下回死水般的眼中陡然掀起惊涛骇浪：“我不信……怎么可能……”

　　白月叹口气，掏出发带：“她说这是约好了要给你的东西，托我给你。她还托我，告诉你一句话，她说，若你放得下，她便也能放下了”

　　冷风拍打着窗户，河下回面如死灰，缓缓立起身。桌上的碗碟忽然齐刷刷被扫落，发出清脆响声。河下回双眼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我绝不放手！”

　　白月看着着魔一般的河下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河下回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迫切道：“带我去见她！”

　　白月怔怔看着他骇人的眼睛，就像看见一个死人又活过来。她恳切道：“神鬼殊途，何必呢？”
　　河下回向后退了几步，狂肆地笑起来：“全都一个样！”

　　他眼中涌起浓郁悲伤：“神和人怎样，神和鬼又怎样。他们口口声声为我着想，理直气壮毁掉我所挚爱的。上一次，我听信这种鬼话，害死了她，自己也活得生不如死。这一次，你要我再信一次吗？要我再错一次吗？”

　　白月低下头，都说当局者迷，可谁又比当局者更清楚呢。

　　爱没有错，说爱错了的人，才有错。

　　她目光坚定，对河下回道：“好，我带你去，不过你要想清楚，即便去了，十有八九你也是见不到她的。”

　　河下回充满感激地看向她：“我情愿以命相搏。”

　　此行绝对不可让河下锦知道，不可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事不宜迟，白月趁夜黑风高带着河下回，匆匆往外走。

　　没想到正好撞见在外边巡夜的青言，他满脸狐疑地朝他们走过来：“这么晚了，回公子和族长这是要去哪？”

　　白月轻声说一句“对不住了”，直直劈向青言颈侧。毫无防备的青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直直倒下。

　　就这样，他们隐秘地离开了这个偏僻村落。

　　茫茫大雨之中一个黑衣男子固执地挺立，脸色铁青。

　　大君明明已经直白拒绝他了，他却还不死心，已经在这里立了三天三夜啊……

　　一名少女躲在墙角偷偷看，趁着四下无人，一溜小跑到黑衣男子跟前，举起放在手心的两棵瘦小的炎色药草。

　　黑衣男子错愕地转过头，雨水沿着他脸的轮廓滴下。

　　少女羞涩地垂眼，朱唇轻启：“快拿走吧，一会儿来人了可就走不了了。”

　　黑衣男子接过药草，袖边细密地绣着金线。

　　冰凉的指尖毫无征兆地触及一个异常温暖的手心。

　　隐约听见人声，他急切道：“大恩不言谢，我一定会回来报答姑娘这恩情的。”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此时身后的少女却忽然隔着逐渐拉大的距离怅然道：“公子……小婢名叫桃女，至少请记住这个名字。”

　　黑衣男子微微扭头，看见她惆怅立在雨中的身影。后来这个身影就像是烙在他的心头一般，挥之不去。

　　绝壁之上，云雾缭绕，一个单薄的身影手握石头，又在壁上刻下一道。

　　石壁上已经有了几十道刻痕。

　　她唉声叹气地拿着石头一下又一下地刮蹭，大君是不是把她给忘了，难不成她这一生都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了？

　　“你说你叫桃女？”

　　清凉的声音忽自她身后响起。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来人，手中的石头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为何……

　　绚烂霞光中，黑衣男子面带微笑地朝她伸出手，轻声道：“走吧。”

　　桃女睁大晶亮的眼睛，不胜惶恐地把小小的手放入他的手心。

　　黑衣男子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了”，用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侧，飞上天际。

　　冷清的风呼啸而过，下面的福灵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桃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看的侧脸，白嫩脸庞渐渐变成粉色。

　　他说他的名字是河下回，回来的那个回。

　　可母亲所盼望的那个男人终究没有回来，无情舍弃了他们。因此，他痛恨自己的名字。

　　以后河下回的身后总跟着一个可爱的小丫头。她不惧艰辛，忠心耿耿地跟着河下回走南闯北，悉心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一日晨起她为河下回穿衣，河下回盯着她单薄的身子看了许久，最后笑道：“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她顿时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为他绑好腰带，低头走出屋子。

　　在外行走，斩妖除魔，难免受伤。

　　桃女在一次打斗中受到波及，被砍伤腿，不得不卧床休息一整个月。

　　往日里都是她再照顾河下回，那次变成河下回来照顾她。

　　养尊处优的河下回刚开始面对家务事还斗志昂扬，仅仅三日便成了霜打的茄子。

　　厨房里浓烟滚滚，地上堆满碎掉的锅碗，河下回愁眉苦脸地看着灶上那锅黑乎乎的不明液体，被油烟呛得直咳嗽。

　　久久未等来河下回的桃女拄着拐赶来，乍眼瞧见河下回的那张被油烟熏得惨不忍睹的脸，先是一愣，而后倚在门边开怀大笑。河下回拿手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等桃女伤势痊愈，河下回决定教她一些傍身的功夫。

　　桃花朵朵，簌簌落下。

　　河下回立在桃树下，挥舞金剑，英姿飒飒。桃女站在他身旁，手握桃枝，认真观察后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河下回绕着挥舞桃枝的桃女打转，时不时挪挪她的手腕，或是轻巧地踢踢她的脚。

　　遇到怎么也学不会的招式，桃女会赌气似的坐到一边，粉嫩的两颊气得一鼓一鼓的。

　　河下回讨好似的把一朵桃花掖到她耳后。每每他这样做，桃女就会害羞地垂下头，全然忘记自己还在置气。

　　日子久了就容易生情，尤其是对于注定相爱的两个人来说。

　　桃花红的最后一日，桃女鼓足勇气吻了河下回的额头，随即头也不回地跑开，留河下回愣在原地。

　　这一幕恰巧被河下爿凤派来察看河下回近况的小厮撞见。

　　河下爿凤大怒，十万火急地将河下回召回，把桃女打入牢狱。

　　所有人都告诉河下回，神和凡人不会有好结果。河下回渐渐被说服，承诺河下爿凤，只要她放过桃女，从今往后，他绝不会再见桃女。

　　在河下爿凤的默许下，河下回去牢里见了桃女最后一面，隔着铁栏他看着桃女憔悴的脸说：“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桃女泪眼婆娑，黯然垂眸：“是我错了，是我痴心妄想。”

　　河下回露出苍凉笑容，把手伸进去抹掉她的泪水：“错的怎会只有你。”

　　第二天河下回便出发去东边平息妖乱，回来时等待他的却是桃女被鞭死的消息。

　　他向前走了三步，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此后物是人非，满眼皆荒唐。

　　一路上河下回坐立难安，总焦急地目视前方。他把头发散开，用桃女编的发带松垮地束起脑后上半部分两侧的黑发，两股并成一股，下端仍飘逸地散开。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潇洒味道。

　　活像要见公婆的丑媳妇。

　　白月在心里打趣，不动声色地加快步伐。也难怪他这么紧张，毕竟他和桃女已经有近百年没见过了。他还以为桃女早就转世投胎了。

　　要真是那样也算件好事，最起码痛苦的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能解脱了。

　　长路漫漫，她不时问几句关于他和桃女之间的事情。河下回丝毫没有隐瞒之意，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

　　这场恋爱，用个八字形容再贴切不过：情深缘浅，无疾而终。

　　河下回偶尔会陷入极度的不安之中，他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桃女的，于心有愧，没有脸面见她。
　　白月觉得他纯属杞人忧天，桃女从未怪他，以后也不会怪他。

　　到达阴池入口，河下回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没想过世间还有这么个地方。迫于河下回身上旺盛的阳气，四周恶鬼慌张逃走。

　　四只蛇头感应到生人来到，又齐刷刷看向他们。

　　白月让河下回远离阴池，自己则走到阴池边上。这一次蛇头并没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平淡地吐着墨绿汁液。

　　白月弯腰拾起三颗石子，扔进阴池，几滴汁液溅出，落在白月手背，白月已是毫无感觉。

　　河下回屏气凝神地盯着阴池，不敢有一刻分神。

　　他们等了小半天，到晚上的时候，一缕幽魂忽自阴池内飘出。

　　“恩人……”

　　桃女模样狼狈，伤痕累累，目光在触及后边河下回的时候猛然停住。

　　河下回眼中浮现一丝惊慌，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还好吗？”

　　泪水顺着桃女的面颊淌下，落在地上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那是鬼的泪。

　　她说不出话来。

　　河下回想要靠近她，桃女下意识拿手挡在眼前。

　　白月怅然道：“神的阳气鬼是受不了的。”

　　他们之间有道生与死的鸿沟不可跨越。

　　河下回蓦地止住脚步，他凄怆地看着桃女，笑道：“全是我的错。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比你更早的。可我不愿承认，假装不知道，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让你生情，却又弃你于不顾……”

　　桃女拼命摇头：“这是我的福分。若是重新来过，我还会留在你的身边。”

　　他们深情对视许久，仿佛心意相通。河下回露出温和笑容，向前伸出手：“你可怕？”

　　桃女笑着摇摇头。

　　他们目光坚定，一步一步互相靠近，最后紧紧相拥。

　　无数道金光瞬间穿透桃女身体，她在一点点消失，嘴边却噙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河下回紧闭的眼里流下泪水，他睁开眼睛看向白月，诚恳道：“多谢。”

　　白月心头酸涩，一时无语。

　　河下回缓缓道：“就当做是谢礼吧，回提点姑娘一句，你自小耳濡目染的东西，有时未必是真的。”

　　说完，他怀抱桃女转身跃进阴池，巨蛇的尾巴立刻卷住他的身体。

　　白月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只看见一张沉浸在无比幸福中的脸。

　　原来，河下回也能有这种表情。

　　后来，她守在阴池边许多时日，除去几个恶鬼，没有一个人冒出来。她知道河下回死了，了无遗憾地死去了。

　　白月跺跺发麻的脚往外走，忽的进入光亮的世界，眼睛一阵儿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