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37、我记得你

　　这里的夜晚离月亮特别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不过，就算月光再怎么泛滥，隔着一层黑纱在夜晚中行走的难度系数也实在太高。白月把斗笠拿在手中，匆匆前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闯。一见到有神仙经过，赶忙罩着斗笠躲起来。等神仙远去才敢出来。

　　要想在这守卫森严的偌大宫殿内悄无声息地找到一个行事低调的神基本要靠运气。

　　反过来想，她如果有运气这种东西，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么见不得光的地步。

　　走了许久，白月往后一看，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迷路吧。

　　白月转过头，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淡定，淡定，再淡定，抬眼一瞧，月光中匾额上的“望月阁”三个大字异常清晰地出现在头顶上方。

　　转来转去竟然转到这儿来，估计再转会儿就可以直接告别浮岛了。

　　对面忽然飘来一缕昏暗的灯笼光，白月急忙窜到望月阁一旁的墙壁后。

　　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毕恭毕敬地走在前面，一个妇人款款跟在后面，身着用金线绣满牡丹的黑衣，仪态端庄，雍容华贵。走到门口，妇人命两个小厮守在外面，自己则提着灯笼走进漆黑一片的望月阁。

　　望月阁四面都有窗户，窗户大敞，月光自洞开的窗户流泻一地，自有一种远离喧嚣的静谧之美。白月透过敞开的窗户向里面望去，月光下，一个黑影倚在南窗边，一动不动，专注地望向窗外。
　　灯笼的微光悄然落在他的侧脸上。

　　妇人将手探进灯笼里，伸出手时，五根洁白手指上各自窜起一道火苗，她轻轻将手一挥，几个火苗猛然飞入灯盏之中。

　　一瞬间，室内灯火通明。

　　妇人一张充满威严的脸顿时被照得清清楚楚。

　　她不满地唤了一声“锦儿”。果然如白月所料，此妇人正是河下氏的祖母河下爿凤。

　　倚在窗边的河下锦收回目光，看向来人，眼中一片淡漠之色。

　　见河下锦丝毫没有要靠近的意思，河下爿凤不悦地抿起嘴，慢声道：“我听叔黎说，你又叫仆役们把喜布撤下来了。”

　　河下锦神情厌倦，眉宇间有一丝隐忍：“您不也一次次叫他们再挂上去吗？”

　　河下爿凤似乎在压抑心中怒火似的呼出一口气，语气严肃：“你就要成亲了……”

　　他违抗的何止是红布这一件事，分明在处处与她作对。看着他，她愈来愈怕，怕锦儿会变得和回儿一样，恨起她来。

　　其实听到这里白月就不想听了，毕竟这是人家母子私下里的事情，她一个外人不该偷听，无奈两个小厮守在门口叫她走不得。为难一阵儿后她觉得身为一族之长应该霸气一点儿，自己不过站在这儿赏月，是那些话非得飘进她的耳朵里。

　　这样一想，白月顿时理直气壮不少，继续顺着窗户缝隙往里瞧去，她看见河下锦挑起讥诮嘴角对自己的母亲说：“是您自己定下的亲事。”

　　这个世界，向来以她为中心运转，要听她来发号施令。他们不像是她的孩子，倒像是她的棋子，步步非得随着她的心意落下。

　　河下爿凤眼中浮现薄怒，质问：“梦儿哪里不好？放眼神界，除了她，谁还能配得上你？”

　　河下锦转过身，盯着眼前硕大的月亮，幽幽道：“她哪里都好，只不过不是我心中那个。”

　　两扇窗面蓦地紧紧闭合起来，挡住河下锦眼前的月亮。他施力一推，窗户又猛然打开。

　　河下爿凤见儿子反抗自己，怒意中夹带了一丝悲凉：“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河下氏！现在百叶问日正是春风得意，势力与日俱增，绝不可小觑。若是被别的神族捷足先登，两族联合，河下氏的地位必定岌岌可危。儿女私情与神界大业孰轻孰重，娘不信你不知。”

　　河下锦心烦意乱，沉默不语。

　　河下爿凤转身离去，即将踏出门之时，慢慢转过头，目光一凛，抛下一句：“不要像你父亲，被虚情假意蒙蔽双眼，一意孤行，冥顽不灵，将整个河下氏的荣辱抛之脑后。”

　　不要像你父亲。

　　这句话久久盘旋于河下锦耳边，挥之不去。

　　他挥手熄灭灯光，仅留下墙角的一盏。

　　之后他看向西边的窗户，声音清冷道：“出来吧。”

　　白月一惊，四下张望，眼下空无一人，才确定河下锦是在冲她说话。

　　她连忙把斗笠戴到头上，迫不得已地探出一颗头来。

　　月光如水，濡湿他的衣裳，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白月，平静道：“我记得你，你是秦东岭的师妹，不能言语的那个。”

　　隔着黑纱白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他目不转睛道：“既然来了，进来陪我小酌一杯可好？”

　　白月不情不愿地走进望月阁，黑暗中鼻尖陡然涌上一股茉莉花香，她从黑纱底下的空隙中窥见他衣角上拿金线绣的繁盛枝叶，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河下锦把四指轻轻向手心卷起，一旁的小几和椅子立刻被拉至窗边。

　　他徐徐落座。

　　白月拿起酒壶为他斟酒，一弧清润酒水泛着柔光，缓缓注入细腻瓷杯中。

　　河下锦的目光在触及她手背上的伤疤时蓦地一滞。

　　他近乎艰难地开口：“这伤……是怎么来的？”

　　这话仿佛一声叹息落于寂寥月色之中。

　　白月紧握酒壶，一言不发。

　　半晌他才把目光从白月手背上挪开，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一时间忘了，你不会说话。”

　　“那……”他露出苦涩笑容，“我问你答，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即可。这样可好？”

　　白月轻轻点头。

　　河下锦拿过她手中的酒壶，推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酒。

　　光滑的指尖有些颤抖，洒出几滴酒来。

　　他问：“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一时间白月不知该如何反应。

　　没等她反应，河下锦自顾自地继续说：“是不是一直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一杯酒尽，他看着外边的月亮喃喃道：“这儿是全浮岛看月亮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每晚我都要过来看一阵儿，有时忘了时间，看到连月亮都没了……我害怕，有一天她真的就没了。”

　　外面一轮纤尘不染的明月娇羞低垂，像女人微笑着低下头来，露出白皙的脖颈。这样的月亮，哪怕再被风吹雨打个千万年，也不会消失的。

　　不知怎的，白月被河下锦这段杞人忧天的话说得心酸，端起一杯酒往嘴边送，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灼烧感。

　　酒过三巡，白月乘着微醺感，朝河下锦作揖告别，匆匆离开。

　　她能感到河下锦的目光久久落在她的背后，像是要穿过□□直视她的灵魂。

　　据秦东岭打探到的消息，河下回被派去支援某个被妖界侵犯的神族分支，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白月一时犯愁，这样等下去万一真把百叶汲川等来，不就更容易露馅了。先不说百叶汲川，就光是河下锦……

　　这几天他也是有事没事地前来拜访秦东岭，以商讨六界大势为名，一坐就坐上几个时辰，有时甚至自带本书，给人一种他其实是很闲的错觉。

　　事实上，百叶一梦为避嫌，早早搬回了百叶家，就等着风风光光嫁入河下氏的那一天。老管家叔黎一丝不苟地打理上上下下，河下爿凤则揽下了待客的重担。作为新郎官，河下锦还真是挺闲的。

　　秦东岭与白月同住在一个一厅两室的大屋里，河下锦来找秦东岭，总要顺便看看白月，搞得白月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

　　就比如现在，河下锦滔滔不绝地从三百年前河西一直说到三百年后河东，秦东岭居然听得还挺入神，每每在停顿处发表一下感慨。

　　要不是向秦东岭确认过他们在此之前只曾有一面之缘，白月还真会以为这两位是老相识。其实，人家这么投缘根本就没她什么事，偏偏她装成了秦东岭的师妹。师兄接受良好思想的熏陶，师妹就算不一起洗耳恭听，也得端茶倒水伺候着不是。

　　河下锦话讲得多，水也不少喝。白月只好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一次次给他添茶，每次听见他那句“多谢”，总冒出种把一壶茶水倒回锅重新烧烧再浇到他头上的冲动。

　　这个当口河下锦提出了一个使白月更加冲动的问题：“秦兄，恕锦冒昧，既然白玉姑娘不能言语，平日你们如何交流呢？”

　　秦东岭微微一怔，完全没料想到河下锦会提出这么有实际意义的一个问题来。

　　师兄妹就非得要交流吗？专心修行不可以吗？知不知道交流得好的师兄妹最后不是变夫妻就是反目成仇了？

　　白月愤愤捏紧茶壶，正欲砸到河下锦头上来缓解一下这紧张气氛。满脸皱纹的老管家叔黎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来，手心捧着一只虚弱的雀鸟。青言紧随其后。

　　白月认得那雀鸟，她曾见过青言用这种鸟与河下锦互通消息。

　　河下锦把雀鸟捧到耳边，神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青言瞧见河下锦的神情，知道有事发生，焦急问：“公子，如何？”

　　河下锦把雀鸟轻轻放在桌上，雀鸟挣扎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他用食指指节擦过衣袖，蹙眉道：“谷明小神族降服于妖界，回中了圈套，遭受小神族与妖界的夹击，腹背受敌。我们要马上启程去支援回。”

　　白月一惊，堂堂的神族……竟屈服于妖界，为妖魔马首是瞻，自相残杀吗？她暗中拉了拉秦东岭的衣角。

　　托河下锦隔三差五就来叨扰一下的福，这些日子她为了驱赶河下锦，多少与秦东岭培养出了些的默契，秦东岭会意，抱拳道：“回公子有难，秦某愿效犬马之劳。”

　　白月学着他的样子，也冲河下锦抱拳。

　　既然她受人之托，河下回要死怎么也要等她把信送到再死。

　　河下锦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她的手心微微发汗。

　　“好，我们一起。”

　　一句话稳稳落在白月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