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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人面何处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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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浮桥走完,白月已是伤痕累累,头重脚轻地跌到岸上,自颈部至脚底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她挣扎着往前爬,爬着爬着眼前忽然亮起两道明火,明火之间是条栈道,牛头和马面两只鬼拿着三叉戟各守一边。
这里是个“人”字交叉口,两条岔道交汇处是地府,而白月正位于偏东的那条岔道上。牛头马面看见缓慢蠕动的身体,立刻吹响哨子,一队鬼兵忽然出现,许多刀枪剑戟齐刷刷围住白月的脖子。
白月被两只小鬼架起,拖过长长的栈道,栈道两旁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栈道尽头出现一高两矮排成“山”字的三个石殿,小鬼们架着白月走进中间最高的石殿之中,石殿里的过道百转千回,两个小鬼倒是驾轻就熟,不一会儿就把白月带到宽敞的大堂。
大堂两侧密密麻麻地漂浮着各种散发幽暗光芒的册子,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狮脚石鼎,石鼎里冒着熊熊蓝火,一黑面阎王正襟危坐于后方,旁边立着一个书生打扮留着三撇胡须的小眼老头。
小鬼压着白月的身体往下跪,白月膝头沾地的一瞬间座位上的黑面阎王猛的向前俯冲,幸好及时被一旁的小眼老头扶住。
黑面阎王以为是白月搞的鬼,大喝一声:“放肆,大胆妖孽,擅闯地府,居心何在!”
白月有气无力地说:“我是神,不是妖孽,你受不起我的跪拜。”
黑面阎王怒目而视,睚眦欲裂:“胡说八道!神族高高在上,哪入得了这般阴气深重的地方。说,你到底是何方的妖孽。”
他边说边把屁股向下压,可无论怎么压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回来,坐不到座位上。为保持威严,他干脆就立在座位前。小眼老头目露精光,对黑面阎王窃窃私语:“阎王爷,她是打东边那条道儿过来的。”
黑面阎王露出诧异神色。
东边那条道儿在他进地府之前就出现了,据上任阎王说那条道儿在他的前任上任前就已经存在,至于怎么出来的,用来做什么,完全无从得知。
那条道儿凶险万分,只能出不能进,他在位两千年,只偶尔见过几只恶鬼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循着那道儿逃出去,却没见过一个能顺着那条道儿进来的。
他细细打量一阵儿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子,问:“本君问你,你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白月虚弱地说:“从阴池……”
“一派胡言!”黑面阎王大怒,一抹蓝色火焰自鼎内跃至他手心,“看来不用刑你这恶徒是不会招了。”
他的大手一挥,一个蓝色光团顿时笼罩白月,白月的四肢被牢牢绑住,整个身体呈一个“大”字形被缚于光团之内。
黑面阎王恶狠狠问道:“说,你是不是魔界派来的探子!”
白月身上的伤口被牵动,她无畏地看向黑面阎王:“我堂堂弓远族长,岂会被你屈打成招!”
黑面阎王冷哼一声“死不悔改”,蓦地收紧手。
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地府。
缚在白月四肢上的光绳猛然将白月的身体向四面八方拉扯,白月身上的伤口加深,浑身浴血,随着光绳收得愈发紧,那个瘦小的肩膀猛然被撕裂,血肉张开,露出森然白骨。
小眼老头对黑面阎王恭敬道:“阎王爷,小的听说神界的弓远一族为魔界所灭,其族长确实下落不明。神入地府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万一这女子真是……要不,还是从长计议?”
黑面阎王看一眼痛苦哀嚎的白月,缓缓放下手来,冷声道:“先关押起来吧。”
白月跌落在地,身体不住抽搐。两只小鬼架着意识涣散的白月走出去,对面迎来正驱赶着一批新鬼往里走的马面。
一只小鬼问:“又这么多?杀生殿里还放得下吗?”
马面叹口气:“放不下也得硬塞进去。现在上面可乱着呐。我连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啊。”
小鬼抱怨:“活计越来越多,每天累得都要再死一回啦。”
马面嘿嘿一乐:“可别介,你要再死一回,我带的就得又多一个。哎,她这是怎么啦?”
小鬼说:“被阎王爷用刑了,我把她往牢房里送呢。”
马面惊讶感叹道:“什么人啊,被用了刑竟然还一息尚存。啊,她不就是打东边那条道儿来的那丫头吗?”
小鬼说:“也不知道什么来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神,就因为这样才被阎王爷用了刑。”
马面哈哈大笑:“她要是神,那我就是人间的帝王!”
他们各自大笑着走开。不知走了多久,白月被扔进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
拇指小龙钻出来,满眼悲伤地舔舐她的伤口。
她的脸紧贴地面,目光呆滞,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胸前漾着一丝暖意,那是远流魂魄的温度。
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和痛苦中,胸前远流的温暖魂魄,成为白月唯一的支撑。
她忍耐一切,捱过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少天,还是多少个月,白月身上的伤口竟奇迹般愈合了,明显的地方里只剩手背和颈部右侧留下了阴火灼烧过的难看疤痕。
一天小眼老头来到牢里,命守卫的鬼兵退到外面,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白月,目光似毒蛇一般滑进白月衣服里,令白月涌上一阵恶心感觉。
他露出猥琐笑容:“脸还不错,就是身子坏了,将就着用一下倒也无妨。”
说着便伸手摸白月的脸,白月下意识躲开,仍被那干枯的手蹭到皮肤。
小眼老头威胁道:“别不识抬举。要不是我,那黑阎王能把你留到现在。你以为我为了什么?你乖乖伺候我,把我伺候高兴了,我保你性命无虞,说不定还放你出去。”
他向白月扑过来,白月抽出腰间止杀刀,止杀刀光芒乍现,将小眼老头弹开老远,小眼老头不住呻吟,胸前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白月趁机从打开的牢门中跑出去,奇怪的是,外面竟然连半个守卫都没有。
一声巨响在地府炸开,一众鬼兵神色匆匆地赶去右侧石殿,嘴里念叨:“这次的怎么这么厉害!”
六界混乱,死的妖魔不计其数,厉害的妖魔,就是变成了鬼也是厉害的。所以常常出现厉鬼大闹地府的情况。
这些鬼兵才刚进去就被打了出来,躺在地上哀嚎。
白月穿过在地上打滚的一众鬼兵,小心翼翼地走进右侧石殿。右侧石殿内灯火通明,无数魂魄倒在地上,到处是打碎的坛子和不明的液体。白月看见一只巨兽的鬼魂正在怒吼,他巨大的前爪下压着一个女鬼。女鬼满脸痛苦,试图拨开压在身上的爪子,却只是徒劳。
这里是杀生殿,是鬼魂们干活的地方。
眼看巨兽要将女鬼碾得魂飞魄散,白月猛冲过去,发觉身体轻盈许多,脚步也相应轻快了。她踏着石壁向上狂奔,成功吸引了巨兽的注意。白月只是一个劲儿地跑,并不用止杀刀。这只巨兽的鬼魂很可能只是受了惊,被止杀一砍必定魂飞魄散。
黑面阎王不知何时站在底下,欲出手攻击。
白月大声问他:“这里转世投胎的地方在哪儿?”
黑面阎王竟出奇配合地回答:“在三个石殿后面的冥河,一入冥河,即堕轮回!”
白月飞身向外跑去,巨兽的鬼魂紧随其后。她向石殿后狂奔,终于看见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河上漂浮着浓重迷雾。白月停在河边,转身面对巨兽,看巨兽直直向她冲来。
她嘴里念叨:“来世脾气可要好些。”
一边说一边闪身跃到旁边,巨兽收不住脚步,直直栽进水里,溅起巨大水花。
也不知道它会转世成个什么。
阎王殿内,黑面阎王眉头紧锁,身旁立着受了伤的小眼老头,小眼老头恨恨地望着站在鼎前的白月。
白月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是个神,来这儿是为了让一个魂魄转世投胎。”
要不是想让远流托生到一个好点儿的人家里,她刚刚就把他的魂魄放入冥河中了。
黑面阎王和小眼老头转过身,无声交谈。
小眼老头眼里滑过一丝狡诈:“阎王爷,咱们这儿不一直人手不够吗?最近又常有恶鬼闹事,她这么厉害,想个法子把她留在这儿,维持个治安什么的多好。”
黑面阎王露出犹豫神色:“把她留在这儿确实不错。可万一她真是神族人呢?”
小眼老头恶狠狠道:“那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哪个神人能到这儿来,谁会知道她被困在这里?”
他们同时转过身来,小眼老头自大殿一侧取了本册子掀开,再从袖子里滑出一根笔,把册子和笔递给白月。
他趾高气扬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地府自然也有地府的规矩。你当这儿是菜市口吗?随意来去。喏,把名字写在上面,做个记录。”
白月接过册子和笔,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问:“我写了,你们就会帮我吗?”
小眼老头露出诡异笑容:“把名字写在这上面,就是地府的客人。我们自然会尽地主之谊。”
白月被小眼老头笑得头皮发麻,刚要落笔,忽然听见外边一声大喊“不好啦!又有恶鬼闹事!”。
黑面阎王怒气冲冲地跑出去,小眼老头瞥一眼白月,也满脸遗憾地跟到他后面。
这时不知打哪儿飘来一只女鬼,小声急切道:“快跟我来”,拉着她的手往前猛跑。白月认出她是当时被巨兽压在爪下的那只女鬼。
跑到左侧石殿背后,女鬼才停下来,解释道:“恩人万万不可把自己的名字签到册子上。一旦把名字签在上面,就再也离不开这地府了,只能永生永世地困在这里。现在地府人手不足,他们欲强留你在这里。小婢当初就是签了名字,才被迫留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干活。”
白月咬牙切齿道:“我对他们不计前嫌,他们竟设计害我。”
说完便欲向外走,被女鬼一把拦住。女鬼黯然道:“恩人,万万不可,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白月笑道:“堂堂神族,哪能惧怕这些躲在阴沟暗渠里的东西。”
女鬼一愕:“你说……你是神族?怎么可能,神哪能到这里来?”
白月叹口气:“别说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可我确确实实是神。”
女鬼惊慌地后退几步,怕被白月身上的阳气灼伤,白月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看,我身上的阳气已经被阴池洗掉了。”
女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阴池?恩人从阴池过来?”
白月点点头,女鬼犹豫一会儿,壮起胆子问:“恩人可听说过神族里的河下氏?”
白月细细打量眼前的女鬼,她有一张清秀的脸,身上的阴气也不似其他鬼怪那般深重。白月坦然道:“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女鬼突然跪到地上,对白月道:“小婢有一事相求。”
白月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先说说是什么事。”
女鬼幽幽道:“实不相瞒,小婢名唤桃女,是个凡人罢了。只是当初崇德大君怜我无父无母,孤苦无依,派我守着草药园。适逢河下神人向崇德大君讨药,崇德大仙素与河下族先王有过节,多番刁难。我心中不忍,便偷了药草给他。我因偷草药,被崇德大君责罚,于绝壁思过。没想到,他居然折返回来将我救出。自此以后,我便跟在他身边。久了,竟生出痴心妄想来。河下祖母降罪于我,赐我鞭死。我成一缕孤魂来了地府,因与他相处久了,身上沾染了太多阳气,地府的人奈何我不得。我不愿转世投胎,他们便将我困在这里。”
桃女说得极为平淡,白月却听得心中一颤。河下氏的鞭死之刑,她曾略有耳闻。拿燃烧的火鞭在受刑者身上抽上九九八十一下,大多数受刑者撑不到最后就气绝身亡了。哪里是一个凡身□□受得了的?
白月望着她单薄的身体,充满怜惜地问:“你说的河下氏神人是哪个?”
桃女眼角竟滑出一丝清亮泪水,似乎是回忆再次被触发,泪光中浮现一丝笑意:“河下氏回公子。”
白月身体一震,回想起他苍凉的笑容。也正因是他,桃女才会受了这么大的刑吧。她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要是恩人能回到上面,还请恩人帮小婢捎句话给他,就说,”她神色忽然一痴,垂下眼道,“若他放得下,我便也能放下了。”
她不愿转世投胎,苦等在幽暗地府,就是为了这句话么?又是一个痴心人。要是非得等对方放下,自己才肯放下,根本就是还不愿放下,还不能放下。
白月心中泛起苦涩,问她:“我要如何答复你?”
桃女知道白月答应了,露出欣喜神色:“若是他肯放下,您就往阴池里扔一颗石子,若他不肯,您就扔两颗。”
白月问:“若是他来见你呢?”
桃女眸中浮现转瞬即逝的光彩,随即黯然道:“一来他入不了这地府,二来小女只是个鬼魂,受不了他身上的阳气。再说,他根本不会来见我的。”
白月固执道:“若是他来了,我就扔三颗石子。桃女姑娘,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放下是痛,不放也痛,说什么放不放,桃女不过想再听他说句话罢了。
“恩人,小婢还有个不情之请,”桃女慢悠悠地抬起手,手捧一条青色发带,发带的两端垂在半空,微微飘动,“当初我与他约好,要编个发带给他。只是没来得及完成就死了。还请恩人把它交给回公子。”
白月拿起发带,上面精致的桃花,正开得绚烂。眼前的人却悄然枯萎。
正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