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32、南雁未归

　　小飞忍着痛咧开嘴欣喜道：“我就说您福大命大，怎么会轻易死掉！您又救我一命！”

　　肚子开始咕噜叫唤，他的脸猛然一红。

　　白月小心翼翼地扶住他，难过地问：“你怎么混成了这个德行？”

　　小飞的眼睛瞬间黯淡起来，他摸着脑袋讪笑道：“我天生胆子小，撑死了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头头说我不敢杀人，不配留在夜九大人麾下，将我轰出来了。现在这么乱，我没本事，又失了靠山，只能靠偷过路人的食物来填饱肚子。”

　　白月仔细打量他，他确实比之前瘦了不少。她把小飞扶到树旁，拿起挂在树杈上的包袱，把地上各种各样的黄符收进包袱里，心里诧异的很，这三更半夜的，乌市族的神人拿一堆符在这深山老林瞎溜达什么。

　　林得士这才从树上跳下来，吓了小飞一跳。白月觉得他是故意这么晚才跳下来的。他怎么翻脸跟翻书似的呢，上一秒还温情无限，下一秒就冷酷无情了。

　　按照刚才的套路，林得士怎么都得为了她跟那乌市族的败类大战个三百回合什么的。

　　居然眼睁睁看她一个弱小女子单打独斗？

　　白月认了，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串悦耳笑声自远处传来，一个儒雅男子踱步而来。白月觉得他很眼熟，等他走近才猛然想起，他正是小小记忆里那个变态的南雁归。

　　白月举起止杀直直向他冲过去。南雁归笑意不改，两指紧紧夹住止杀，无论白月怎么用力，手中止杀都是纹丝不动，刀尖稳稳悬在南雁归鼻尖上方。他笑吟吟地看向林得士，闲话家常一般道：“本想拿完东西顺道来看看你们的，没想到你们竟在这里等我。不过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林得士冷冷道：“哪有鬼鬼祟祟躲在一旁的客人。”

　　南雁归一个用力，将白月向后弹开：“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顾不上四周。看来我又低估你了。”

　　白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的熟络互动。俗话说，物以类聚，看来林得士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旁的小飞趁机凑到她跟前，耳语道：“大小姐，快跑吧，你打不过他的，他可是南大人，若知道你是弓远白月，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白月觉得小飞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魔界的夜九想杀她，并不代表魔界所有人都想杀她。再说，刚才她出击纯粹是为了小小和屠一刀，冤有头债有主，当初血洗陶山的是夜九。她自然不会迁怒到他人身上。只是，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何夜九那日没杀了她。

　　南雁归笑眯眯走来，理所当然地自白月怀中抽走包袱，轻轻说了句“多谢”。

　　白月又抓起止杀刀：“还给我！这是乌市族的东西！”

　　南雁归用手指拨开包袱皮，确认了里面的东西，才缓缓道：“话是没错，不过这也确实是给我的东西。”

　　白月一愣。

　　莫非那个乌市族男子半夜在深山老林里游荡就是要把这些符交给南雁归？堂堂的乌市神族竟出了一个与魔界勾结的败类。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那么当初百闯符被盗一事会不会也是……

　　白月不敢再想下去。

　　电闪雷鸣，雨细细密密坠下。

　　白月展开双臂，一手提一桶水，飞快地跑进屋倒进水缸，又飞快地向外跑，回来时手里又是两桶水，如此无限循环。小飞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拿片肥厚荷叶遮在她头上。

　　白月带他回来本想是给他几个馒头填饱肚子，没想到吃饱后他连哭带嚎，喊着“生是大小姐的妖，死是大小姐的鬼”，怎么也不肯离开。

　　白月的目光幽怨飘向凉亭中惬意听风听雨对月小酌的两人，他们用了密谈之术，所以他们说的话白月一句都听不见，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巴无限感慨地开开合合。这大下雨天的，林得士扔了两个木桶给她，要她去打水把水缸倒满水。等倒满了，他笑得阳光灿烂：“哦，那就再把水舀回去，舀空再倒。”

　　语气就像是在为她排忧解难。

　　于是，雨中白月不停地提水跑来跑去。南雁归饶有兴趣地看一眼那个忙碌身影和她腰间的止杀刀，收回目光道：“他们相处得不错啊。止杀还真是个忠仆，能在漫长时间里忍受无边的孤单寂寞，一心一意等着自己主子。就和……你一样。不过，我记得它对你可是厌恶得紧。毕竟，谁会喜欢杀死自己主子的恶魔呢。”

　　见林得士没有反应，他继续道：“神界全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惜牺牲他人来保全自己。却不知反而正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可惜了堂堂的……”

　　林得士倒一杯酒，仅在唇间轻抿一口，便洒在地上：“杀是为了不杀，她这么和我说过。可我只懂了个杀字。”

　　南雁归轻轻一拂袖，酒壶竟从桌上飘起来，自动把酒倒入林得士的酒杯后，稳稳落回石桌。他挤眉弄眼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劝你好好把握，能做的事多做些，争取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毕竟，这样的好日子不会长久。”

　　林得士怅然若失地看向雨中猛打喷嚏的白月，无尽时光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她抓在手心，偏偏却要一次次忍受失去她的痛苦。

　　南雁归叹息一声：“我知道那时你是想杀她的，到最后却又下不去手了。”

　　林得士手中的酒杯猛然碎裂，酒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他双眸一暗，沉声道：“她，非死不可。”

　　神界十三族，六大七小，小族有时会依傍大族，但多以自力更生为主。自六大族之一的弓远一族灭亡后，局势动荡不安，大族们互相结成联盟，各小族为求自保也纷纷依傍大族。大族是乐于接收小族的，一来博得个守望相助的好名声，二来小族成为大族的附属，可直接增强大族实力。

　　往常小族们选择依附的对象首先是神界之尊的河下氏，可是妖魔二界频频针对河下氏出手，惹得众神人们惶惶不安，生怕靠山没找着，反而引火烧身。于是，近百年来实力猛增的百叶家成为了小族们依傍的大热门。因此，百叶家的势力从苍海延伸出不少。一时间大小神仙对百叶家无不溜须奉承，百般讨好。

　　锦上添花的是百叶家之女百叶一梦即将嫁与河下氏族长河下锦，往后两个神族可谓强强联合，密不可分。一时间神仙二界无数单身男青年皆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小飞一脸憧憬地说：“我见过她的画像，那位神女可真是个大美人呢。”

　　白月把刀背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才这个年纪就思春，合适吗！”

　　小飞捂着脑袋幽幽道：“大小姐，别自卑，你的长相其实也还过得去……”

　　一把长刀忽然自白月身后飞来，白月一个后空翻，两掌稳稳接住刀面。

　　林得士简单粗暴的教育方法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卓有成效，短短三年时间，白月就有了很大提升，当然，这和她本人的刻苦努力也是离不开的。
　　林得士布置任务往往是心血来潮，没轻没重，她总一声不吭地咬牙坚持，撑不下去也强撑着，受伤晕倒之类的完全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她按照林得士信口拈来的吩咐，动用法力，对着天空不断空打，直到他喊停为止。结果林得士去外面的酒馆吃酒，把这码事忘了，她就这么一直空打，不停的不停的，最后法力耗竭，性命垂危地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自己勉强睁开的眼中林得士脸上复杂的表情。

　　惊诧，迷惑，愤怒，悲伤，恐惧……世间大部分的负面感情一一在那张脸上闪过，最后定格为无比的凄怆。

　　她昏睡四天四夜，迷迷糊糊地感觉有针刺入自己的胳膊，针插在上面久久不拔，她不舒服地皱起眉头。一双冰凉的手毫无预兆地抚上她的面颊，有谁在床边反复重复：“为什么……”

　　一声声仿佛质问。白月又生出好奇来，可是在质问她？

　　她终于在第五日的时候口干舌燥地醒来，醒来时四周空无一人，她只能对着桌子上的水壶望梅止渴，最后实在忍耐不住，试着往桌边靠近，结果一下从榻上跌下来，她的身体还虚弱得不堪一击，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使她疼得呲牙咧嘴。一抬眼林得士正立在门口看好戏似的看她，完全没有过来扶她的意思。

　　他冷眼旁观，凉凉道：“明天日落之前，把河面上结的冰全部凿开。”

　　要她拖着这幅身躯去凿冰，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他知道她会做，才会这么说。

　　他连门槛都没迈进，抛下一句“若是日落之前，河水没有再次流动，你就走吧”，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连杯水都没给她倒啊。

　　不知为何，白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林得士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希望她会放弃。

　　他这种打从一开始就被自己否决却又无法控制般生出来的希望在这三年间总不时显露出来。

　　因此，他的行为总是很矛盾，有时想让白月知难而退，有时又会嘲讽似的激励她。

　　常常搞得白月一头雾水，最后总结成一句话，林得士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

　　而结果就是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连滚带爬，趴到结冰的河面上，不眠不休地砸起冰来。

　　第二天黄昏林得士盯着在一块块漂浮的冰板下缓慢流动的河流和背靠岸边，半个身子都浸在冰凉河水中的白月，脸色愈发阴沉。

　　白月满手血泡，冻得失去知觉，硬是冲着林得士挤出一个笑容。

　　是因为取得胜利，抑或是纯粹因为能留下继续磨练自己而生出的喜悦，她已无从得知。林得士再次抛下她，一言不发地离开。

　　尽管泡在冰水的半个身子逐渐麻木，白月却坚信自己是不会死的，至少在帮远流转世投胎之前不会死。

　　最后还是小飞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一边把她从河水里抱起来。

　　小飞一路飞奔，生怕她挺不住，嘴里不住埋怨：“我就是去山下买点儿粮食，这才几天啊，大小姐怎么就成了这个德行……”

　　小飞的碎碎念在她耳中嗡嗡作响，她意识模糊，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回去后，小飞十万火急地把她连人带衣扔进盛有热水的大木桶里，一边烧水一边往木桶里倒热水，防止木桶里水温下降。水气氤氲，在她脸上凝结成无数水珠。她贪恋这久违的温暖，露出陶醉笑容，渐渐能听清小飞无休止的唠叨。

　　“大小姐，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命都要搭进去。是你自己说的，强有强的活法，弱有弱的活法，活着总是好的。怎么能说一套做一套呢……”

　　她温柔唤了一声“小飞”。

　　知道她恢复了意识，小飞喜出望外地问东问西，什么哪里疼不疼啦，水够不够热啦……

　　“闭嘴。”

　　终于吐出压抑在心头的两个字，白月心满意足地浸泡在冒白气的热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