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望流月》苏菲张

28、相思玲珑（1）

　　屠一刀坐在余温未退的灰烬中，小心翼翼地自布袋里取出一块石头。

　　是的，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光彩没有任何灵气的石头。白月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块石头。

　　他盯着掌心说：“原先不这样的，五颜六色的，非常漂亮。这些年颜色越来越淡，最后看起来和普通石头一样了。”

　　根本就是一块普通石头。八方妖魔竞相争抢的居然就是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白月顿时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感。她拿过这个据说是七彩玲珑的石块，石块接触到神的身体，忽然发出异样的温暖。本来异常怕热的她竟出奇地觉得舒服。

　　远流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先试一试再说。他们回到山洞，让屠一刀在洞口守着，屠一刀忽然不放心地扭头问：“你们真的会还给我吧？”

　　白月道：“把这个东西拿来做摆设人家都会说我家太寒酸。”

　　她望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远流，担忧地问：“阿远，你可以吗？”

　　远流点点头，轻轻闭眼，将手往前推，石头渐渐浮起。白月也闭起眼睛，将手掌与远流相对放在石头后面，感到股股暖流自手心流入体内，那暖流像有生命一样，游走至她脑中，一段生动的记忆忽然在她眼前展开。

　　深山老林中一娇小女子张皇逃窜，她身后是紧追不舍的三只妖怪，兽面人身，穷凶极恶。眼看跑到湖前，女子蓦然止住脚步，瑟瑟发抖地看着不怀好意地慢慢靠近的的三只妖怪。

　　她展开手掌，打算殊死一搏。

　　三只妖魔气焰嚣张，哈哈大笑，中间的虎头妖伸出脖子，指着喉间道：“来来来，我的命门在这儿，朝这里打……”

　　他才刚说完，便被一只大刀从后向前贯穿了喉咙，张大的眼睛还来不及闭合便没了气息。

　　余下一猪一狗两只妖怪转过身，看见虎头妖身后站着一村野大汉，虎背熊腰，身材魁梧，他迅速抽出大刀，污血下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面不改色。

　　他淡淡问：“你们的命门在哪儿？”

　　两个妖张牙舞爪地朝他扑去，他凭借惊人的蛮力，挥舞大刀，削下他们的胳膊。见势不妙，两只妖只能愤愤逃走。

　　这大汉正是屠一刀，那时他的右臂还好好地长在身上。屠一刀仅仅瞥了那瘦小女孩一眼，便转身离去。

　　其实故事到这里结束，再好不过。可历史告诉我们，英雄救美总会作为老天刻意安排的开头，用来牵出一段更加惨烈的故事，尽管屠一刀不是个英雄。

　　瘦小女孩战战兢兢地跟在屠一刀身后，直到屠一刀转过身来。她慢慢靠近一言不发的屠一刀，伸手抓住他的衣角，一双手抖啊抖的。

　　屠一刀表情一滞，愕然问：“你不怕我？”

　　愿意亲近他的人在他出生后就死光了，人们全都畏他，惧他，嫌恶他，久而久之，他也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这样一个可怕可憎的存在。

　　瘦小女孩坚定地摇摇头，巴掌大的脸上镶嵌的两只乌黑眼眸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于是，他收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

　　屠一刀凡事不追根究底，甚至连表面都没兴趣探究。从他悲惨的命运来看，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果有好奇心，岂不会每天问自己问别人为什么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却为大家所深深厌恶，然后得出一个“命运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结论，于是日日以泪洗面，自怜自哀，憎恨世人，最后走入魔道。

　　不去想，就不伤感，不伤感才能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不问她的来历，不问那三个妖怪为什么追着她跑，甚至不问她的名字。

　　实际上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名字，她说：“你捡了我，就给我个名字吧。”

　　试想一下，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被三个妖怪追赶，随便跟着陌生男人回家，还没有名字，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吧？

　　屠一刀完全不具备常识这种东西，沉浸于关于名字的思考中。他开口道：“你个头小小的，脸蛋儿小小的，鼻子嘴巴全都小小的，不如就叫小小。”

　　“小小，小小……”

　　女孩不住重复这个名字，笑声似银铃般清脆。

　　客观来讲，纤瘦的小小和屠一刀站在一起，完全是美女和野兽的组合，丝毫不搭调。而两个人却出人意料般和谐地生活起来。

　　每天屠一刀挑水，做饭，打猎，收拾屋子，小小则晃荡着腿坐在树上看他，乌黑的眼睛若有所思。

　　在树上休息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晚上非得在树上才能入睡。

　　几日后的一个晚上，屠一刀搬出一张草席，靠在门板上睡觉，隔着门，他对里面的小小说：“今天你就在屋里睡吧，我会守着你。”

　　有生以来头一次，小小在树以外的地方睡觉，头一次，她进入香甜梦乡。

　　这个危险开端后面当然不会只是一派幸福景象，渐渐出现很多不和谐的元素，就比如忽然之间频繁进犯起屠一刀小木屋的凶猛野兽们。因此，为求次次一刀毙命，屠一刀练刀练得更勤了。其实，他用刀的功夫百里之内早已无人能及。

　　小小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一刀毙命这件事，一刀杀不死再挥一刀便是。

　　屠一刀说：“刀挥得越精准，野兽们受到的痛苦就越少。让它们在我手中没有痛苦地离开，是我唯一能做的。”

　　所以他多多地杀，替别人杀，哪怕一个人背上罪孽，也让它们死在自己手中。这是屠一刀式的慈悲，他的凶恶外表之下潜藏的却是异常柔软的心肠。

　　树叶掩映中的小小眸色一暗，一改之前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她所知道的世界一向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弱小如她，想要生存就不得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她以为屠一刀只是空具蛮力，所以故意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哄骗他，利用他的蛮力助自己生存下去。

　　她不在意给他带来灾祸，不在意将他带入危险之中。这世界本来就是这幅嘴脸，怪只怪他自己看不清。

　　小小从树上跃下，沉默着走入屋子，一人独处许久。

　　那晚她做了个梦，梦中屠一刀满身是血，挥着刀不停砍，而躲在屠一刀背后的她从后面插下致命的一刀。她猛然惊醒，不由自主地将被冷汗打湿的单薄身体缩成一团，感到面颊一片冷湿，用手摸摸才知那是自己的泪水。她很久没哭过了，久到连自己都忘了有多久。

　　小小赤足走到门边，眼眸半垂，静悄悄听门板后面的细碎鼾声直到天亮。

　　打斗必然招致损伤，屠一刀虽胜多败少，却常常受伤，很多时候都是皮开肉绽，他颇不以为意，仿佛只是生活中在所难免的磕磕撞撞。一次被一只三头毒蛇咬中，昏迷三天三夜，迷蒙中感觉头顶上有股暖流汇入，异常沉重的身体也逐渐轻盈起来，等醒来时，四周已是空无一人。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细雨，小小神色晦暗地往山下走，时不时回头看看，想看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用手捂住胸口，七彩玲珑是怕水的，被沾湿就不好了。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淡淡道：“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屠一刀盯着她瘦小的背影，表情木讷地说：“走了会被杀掉的。”

　　小小转身，满脸鄙夷：“当初我以为你是个厉害角色才会依傍你。现在才知道你原来徒有其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何况是我的命。”

　　屠一刀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

　　小小往前走，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雨越下越大，濡湿了她的眼。她抓起一把泥土砸到他身上：“你走啊，不要再跟着我！我只是在利用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

　　雨水沿着他的脸滚落，他执着地跟在她的身后，任凭泥土击打，不含任何情绪地说：“我知道。”

　　小小的脚步越来越虚浮，最后她体力不支地倒在泥水中。

　　这一天，她的死劫来到。

　　她是七彩玲珑孕育出的精灵，生来就是为了守护七彩玲珑的。守护精灵一生有三个死劫，死劫来临，她的身体会处于最虚弱的状态，对外敌毫无招架之力，连维持自身性命都有困难。这是小小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死劫。

　　死劫是冰火两重天，所以小小一会儿如在烈火中炙烤，一会儿又不眠不休地打寒战。她阻止屠一刀下山去找大夫。屠一刀只能自己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几日后，小小终于稍见好转。

　　那天午间风云忽变，下起滂沱大雨。屠一刀早早便出了门，傍晚才回来，归来时满身是血，肩膀上有三道深深伤口，伤口处皮肉外翻，他嘴咬木棍，强忍疼痛，往伤口上敷草药。

　　第二天黄昏他手捧一只精致的刻花琥珀镯子出现在小小面前。

　　在屠一刀心里，那只镯子的价值是抵得上一只老虎的。甚至抵得上他的生命。

　　小小看也不看，冷冷说句“我不要”，一把将屠一刀手心里的镯子打落在地，地上传来清脆一响，好好的镯子碎成无数瓣。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捡起，嘴里念叨：“扎了脚就不好了。”然后转身端了碗白粥过来，轻轻放在桌上，说：“你讨厌我，我走就是。但东西不能不吃，不吃会饿坏。”

　　屠一刀一天三顿吃的都是地瓜，给小小做饭用的全是大米。他看一眼见底的米缸，心想，本该连米一起换来的。

　　山脚下的刘光棍恰好有事外出，迫不得已，屠一刀戴上斗笠进镇里买米，背米回来时山脚下忽然多了个茶棚，一温文尔雅的男子正坐在凳子上品茶，余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屠一刀，看样子不像是本地人。

　　他闲闲道：“兄台你印堂发黑，煞气深重，自己倒是无妨，但父母兄弟姐妹无一能够幸免……”

　　屠一刀继续往前走。

　　男子自顾自往下说：“此时你身边正有一人危在旦夕，性命堪忧。”

　　屠一刀前行的脚步蓦地止住，浑身僵硬。

　　男子眸中浮现笑意：“凡事都有代价，我可不会平白无故地告诉你这破解之法。”

　　屠一刀问：“你要什么？”

　　男子竖起三根洁白手指：“三粒米。”

　　屠一刀愕然，解开口袋拣出三粒米，放在桌上。男子拾起一粒米在指间揉搓，声音悠悠自口中飘出：“你在亥时拿一只舀满清水的铜盆置于此人头后高处，次日清晨即可破解他周边煞气。”

　　末了补充一句“务必当心”。

　　屠一刀匆匆赶回去。待他身影消失，一猪一狗两只妖忽自旁边冒出，一脸谄媚地恭维男子：“南大人果然足智多谋，今日我等鼠辈算开了眼界。”

　　男子目光冰冷，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情。

　　傍晚屠一刀拿米蒸了饭，端到小小跟前，小小为早日恢复身体，就算没有胃口也会吃饭。吃完饭很快就涌现一股困意，早早休息了。她身体虚弱，一天的时间有大半都在睡眠中度过。

　　亥时一到，屠一刀轻巧进来，将铜盆放在床头木柜上。小小的感觉不像以前那般灵敏，仍然在昏睡中。

　　他看着小小的睡颜出神，本想保护她的，却反倒连累了她。

　　他暗自下定决心等她身体一好，他定要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离他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