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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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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之后不多久,城里又有一个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王家二女追求一位神秘的公子不得,却对他死缠烂打,让人家烦不胜烦终于忍无可忍,一股脑把所有挂着情信的风铃都挂在了王家大门口,来往的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王家这样的高门之家出了这样的事,几乎是闹得满城风雨,尤其是这事似真似假——那位神秘的公子没有见到,但那情诗却真是王芷写的,风铃也是王芷自己做的;按理说这样家教良好的高门大户之女不可能接触到外人,这样的事说起来还真让人不多想想;可是若不是王芷自己把东西送出去,那些闺阁之物别人又怎么能拿到手?有人偷?这个可能性太小,难道还是她自己挂到门口的?更不可能了。
这样的猜测林林总总,甚至还有人说她遇到的是精怪,是神仙!一时间仿佛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丢尽了王家的脸面,也让王芷的名声一夜之间毁得干干净净。谢夫人唏嘘一阵,再没有向谢闲提过先前几乎提上日程的婚事,王夫人甚至还悄悄地过来致歉。半月后,王芷匆匆出嫁,嫁的是崔家幼子崔涣,虽然是庶出,但好歹还是崔家的人,人从各方面来说都不差,恋慕王芷也是权贵圈里人尽皆知之事。两家顺势给出的解释便是二人情投意合,却碍于身份悬殊无法结合,只得出此下策。
是个人都看得出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但是世家名声大于天,说的人这样说,听的人也就这样听了,还能博得一段年轻人守护爱情的忠贞不渝,长辈爱护小辈予以成全的佳话——换个角度看,除了王芷嫁不了心上人,对谁都没有坏处,甚至最有好处的还是她自己:下半辈子依旧锦衣玉食,有个爱自己的丈夫,并且因为她的到来,崔涣的仕途会更加通达,在崔家她绝不会受任何委屈。
这件事出得突然,平息得热闹,结局还美好,看戏的也过足了瘾,简直没有更好的事了。
王芷出嫁那天,漱烨找到宣和的时候,她正在发呆,春来满枝的梨花扑簌簌地落了她一身,连放在桌上的茶杯里也是梨花瓣。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问。
宣和看着她,笑了笑:“这里是我小时候最常待的地方。”
“你还来寻求安全感么?”
“才没有。你怎么没去看热闹?”
漱烨就着宣和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杯子里是梅子酒:“挺好喝的,回头给我点儿。这热闹有我的一份,既然已经凑过了热闹,便不再有看热闹的意义。”这一系列的事情当然全都是宣和的手笔,她不过是找漱烨借了两个纸人,散布了点儿谣言,偷了点王芷的东西,做得毫无痕迹。
宣和笑道:“这是我自己酿的,今年份的还没有好。”
漱烨奇道:“你居然会酿酒?”
“随便酿着玩儿。”
“怎么做的?”
“去年清明在谢家梅林采来,就地取泉水再带回来就这么随便酿的。”
漱烨晃了晃杯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道还能酿多少次呢。”
——你不顾谢夫人的意思,破坏了谢闲的婚事,还能在谢家待多久呢?
宣和的笑容顿了顿,旋即说:“不管还能酿多少次,只要喝过,就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做了一次,就不会怕有第二次,我表明了态度,他们也会顾虑的。
“其实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青梅和泉水比京城的要好。”
——何必呢,不需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不用只看着他一个人。
“用惯了一种,再换其他的总觉得别扭。”
——喜欢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只看着他一个人了。
“好吧,要是你哪天想换个法子酿酒了或者想试其他的东西了,记得叫我,什么材料我都能给你找来。”
——只要你想,无论什么我都会帮你。
“嗯,好。”
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事情是谁做的呢?即使没有证据——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证据。
漱烨说:“宣和,你太温柔了。”明明依她的能力,完全可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借此帮朝廷削弱世家的力量,但是最后却以这样的“皆大欢喜”收场,唯一受到伤害的,只有她一个人。
宣和冲她眨了眨眼睛,眼底有些晶莹:“闲哥哥想做的事,我不可能不管啊,况且,也是我自己想做的。”
漱烨挪开了视线,伸手接住了飘落的梨花:“今年我们多酿些酒吧,我帮你采青梅呀。”
“当然好。”宣和笑了。
她什么都知道。
聪明如宣和,自然什么都知道。
谢闲为什么一开始要答应去见王芷呢?因为他从最开始就知道,成亲这个事他可以拒绝,但拒绝一次并不代表可以一直拒绝——他只是不想娶亲,不是不能娶。必要的时候,娶不娶其实也由不得他,可他就是不想成亲,那还不如早些时候就做点什么,让这个可能性被掐死,再无后顾之忧。
那么怎么达到这个目标呢?如果不是他不娶,而只是他娶不了呢?自己的拒绝这只是主观上的不愿,不是客观上的不能,而他恰好有这样一个潜在的客观因素,他不过是让“潜在”变成“实现”。从前众人只是猜测会有这样的因素,现在证明了真的有,而这个因素还去不掉,那不就没办法了么。而这个客观因素大家都明白的,长宁公主,司马宣和。
“幽彻,你这么做的时候考虑过宣和么?”漱烨在去找宣和之前其实先去找了谢闲。
他抬头看她:“当然考虑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不觉得她会难过吗?”
“这样难道有哪里不好的么?”
漱烨皱了皱眉:“看起来的确没有哪里不好,可是你这么利用她……”
谢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复又抬头:“我需要她帮我达到这个目的,她也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在她开始动手的时候就已经默认了她接受了我的计划,这只能说合作,不能说是利用。”
“难道她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娶了别的女人?”
谢闲不答。
“所以你早就把她算进去了,这还不叫利用?”
“结果不是很好么?”
“要不是她本性温柔,手下留情,这事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可这才是最明智的解决办法,规避了正面的冲突,也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不会以皇家的立场离间世家的关系。从手段上来说,她并没有其余的选择。”
“……幽彻,可这不能否定你依然是在作践她的心。”
“她会理解的。”
“你不过仗着她喜欢你。”
“我并没有逼她,也从来没有给过她希望。”
漱烨哑然,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那些所谓的希望,的确不是他给的,而是宣和永远发现不了却被自己翻到她面前的。“好吧,从这点上来说,我的确还不懂你们人类。”
谢闲笑笑,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漱烨也觉得自己暂时不想看到他,便跑去找宣和,就看到她在发呆。
她还是难过的吧,漱烨想。
可司马宣和就是喜欢谢幽彻,无药可救。
这一年是永嘉三年,这时天下局势动荡不堪,晋室江山风雨飘摇,宣和待在谢家的时间明显比以前少了很多,大部分时候都在宫里。虽然岌岌可危,却未山穷水尽。王芷出嫁之后没多久,三月还未出,前线便传来战报,将军朱诞降了匈奴,旋即他便以汉军前锋都督的身份兵发黎阳。谢闲掌握谢家情报网,又是国师,因为突然紧迫的战事几乎忙得无暇他顾。朱诞随成汉伐晋大都督刘景作战,迅速攻克了黎阳,然后又败王堪于延津,沉男女三万余人于黄河,举国震惊,怒讨国贼。战事吃紧,各大世家纷纷出人出力,好多宣和所熟悉的人都上了战场。
进入夏天后,国内大旱,长江、汉水、黄河、洛河水量急剧减少,甚至人可以涉过,百年不遇。宣和开始研读史籍,推广翻车,着手试验新的灌溉系统,试图保证秋收不会大幅缩水。就在这近乎民不聊生之际,刘渊又派王弥与刘聪攻壶关,晋军疲于应付,自是大败。同时他们又在长平击败司马越所部王旷、施融、曹超等,上党太守庞淳降汉,壶关失守。雪上加霜的是匈奴铁弗氏与白部鲜卑此时降附刘渊。八月,刘渊令刘聪进攻洛阳,一下子便火烧眉毛了,谢闲不得不去了前线。
宣和听到消息的时候匆匆出宫,他们二人因为各有各的事做,已经四个月没有见面了。她在军营找到谢闲的时候发现他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临危不乱,不疾不徐,镇定自若,妥妥的世家风范,任谁见了也要赞上一声。谢闲从前也要求宣和这样,可是她还是做不到。
“闲哥哥!”
他穿着盔甲坐在案前看军报,见她进来便放下,开口道:“你不该来这里。”
宣和的眉头从听到消息开始就没松过,来时满腔话语,但是到了他面前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嘴唇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看起来可怜极了。谢闲也看着她不说话,营帐里一时寂静。对望间,他忽然发现她比之前瘦了,脸色也憔悴了很多,听闻传言长宁公主亲自上阵改进工具,亲身下田试验,京城周边几县的旱情已经有所缓解,看来她真的很努力。想到这里,他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了些许。
隔了好一会儿宣和才问了一句:“漱烨姐姐呢?”
“她会同我一起去。”他很配合地回答。
宣和明显松了口气,她疾行两步想走到谢闲面前,但是还是停住了,案上的军报是她没有资格去看的。于是她远远地站着,只是说:“闲哥哥,汉军如狼似虎,判臣贼子也狼心狗肺,前线危急,此去凶多吉少……”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说:“有漱烨保护,不会有大碍。”
宣和似乎想哭,眼圈儿有点儿红,她吸了口气:“无论如何……请你一定平安,打不过也没关系,人一定要平安……”
听她一气儿说了两个“平安”,谢闲也知道她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等你回来……就算洛阳城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不会走,我会在这里等你。”
“这一仗不会输。”他站起来,把手帕递给她,“不过你也不要任性,要退就跟着退,要迁都,你也要跟着走。平安为上。”
听完这句话,宣和的眼泪刷一下就落下来,接过手帕紧紧握住,低着头努力地想让眼泪停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哽咽:“闲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谢闲看着她抖个不停的肩膀,终是心软了一下,伸手把手帕拿回来,直接帮她擦了擦脸:“别哭了,这次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十年如一日地不解风情啊,徒弟。”久违了六年的声音传来,“小女郎哭得这么厉害,是要抱进怀里好好哄哄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