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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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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浑浑噩噩的,眼前出现无数的画面。
她到下辖县去指挥抗旱救灾,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端着碗里的粥痛哭流涕地感谢她,看到水流被引到田地里,周围人纷纷发出欢呼;
第一次带兵去截了汉军粮草,解了洛阳之围,她第一次杀人,留下满地的尸体,带着粮食满载而归,百姓们拿到了粮食,对她又是磕头又是感谢;
她从洛阳去往东海郡,走过旱情最严重的州县,目之所及是千里赤地,遍地饿殍;
她在东海郡违制练兵,郡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常常看着邸报直接在案前睡过去,醒来时屋内一灯如豆,外面天河闪烁;
她带着郡兵千里奔驰去接应大军,却遇突袭,她骑着马在人群中狂奔;
她站在城楼上,劝司马范下令杀了那些攻城的人,烨烨的灯火下是他们死不瞑目的绝望,她一张张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乱军中厮杀,剑刃切入敌人的身体,温热的血液溅到她的脸上,那嗤嗤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她险些握不住剑柄,但却不敢停下;
她看到那些公卿一个个地死在她面前,那一刀又一刀如同凌迟一般的割到她的心上,她摇摇欲坠,却撑着没有倒下;
她抱着司马范变形的头颅,感到无所适从,绝望压得她几乎垮下,却不敢垮;
她似乎又躲在摇晃的床底下,听着飞鸢被凌辱,血一点一点地从床上滴下来,混在她吐出的血里,浸湿她的衣摆;
她看到营地里几口大锅煮着人肉,散落在地上的人头就没有闭上眼睛的,全都目眦欲裂地瞪着她,似乎在质问他们的公主为什么没有救他们……
她也害怕,她也痛苦,她也绝望,谁又能来救她呢?一年来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掠过她的眼前,像是石头一般地死死压住她,叫她喘不过气。宣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那种在沉浮的眩晕感和灼烧一样的痛楚让她的意识一点点地被消磨掉,是连死都那么痛苦吗?
“……时疫?”
“对……怕是必须……”
“不要!殿下……不能……”
“杀了……扔……点……”
“……排查……染的全都……立刻!”
断断续续的对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忽远忽近,让她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有人在哭,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平铺直叙地讲什么话,她只觉得吵,她只想安静一会儿。
忽然胸口一凉,宣和觉得浑身沸腾般的燥热顺着那突如其来的凉意缓缓地散去,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缓缓地退去,眼前纷繁的画面也慢慢地消失,她不再觉得难受,而是觉得安心。沉沉的倦意包裹住了疲惫的她,她好像回到很久以前,有人妥帖地握着她的手,带着她缓缓地行走在春日的暖阳中;又好像是跋涉千里之后终于洗了个澡躺到了床上,新晒好的被子暖融融的,她裹在其中,可以放心地入梦,走入那片沉默的宁静……
谢闲正打开一封新的密报,桌案山忽的落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到漱烨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少见的茫然。
“怎么了?”他问。
漱烨的表情有些复杂,她将手里的断掉的桃枝缓缓举到他的面前,轻声道:“宣和她……出事了。”谢闲眉头微微一动,沉默地听着漱烨的下文。“她临走时我怕她有危险,便将东风凝露给了她,能保她一次不死。东风凝露是从暮春寒上摘下来的,二者相连。现在暮春寒断了,只能说明东风凝露没了……”
谢闲缓慢地眨了眨眼。
“宣和她死了……”漱烨艰难地说。
谢闲手中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桌上。
漱烨急忙补充:“不是真死了,东风凝露保住了她的命,可是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得看我们。”
他按着桌面缓缓站了起来:“她在哪儿?”
漱烨叹了口气:“别急,我这就带你去找她。”说着化出原型带着他出了洛阳一路疾奔。
瑞兽白泽,一念千里,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到了宁平城外。二人找到宣和的时候她看起来已然与死尸无异,身边是碎成好几段的东风凝露。漱烨庆幸她随身带着这东西,否则就真没救了。
谢闲从漱烨背上下来,径直踩在无数尸首走到宣和身边。这片胡乱堆起来的乱葬岗上全都是尸体,苍蝇嗡嗡地四处乱飞,恶臭扑鼻,谢闲也丝毫没有在意。他轻轻地将她抱起来,宣和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就像睡着了一样。
漱烨伸出前蹄,在她额间轻轻一点,柔和的乳光罩住她的身体,再对她轻吹出一口气,退开一步。谢闲立刻伸手到她鼻下一探,发现已然有了清浅的鼻息。看谢闲终于松了口气,漱烨笑道:“暂时没有危险了,赶紧带她回去吧。”
谢闲用准备好的斗篷将宣和裹起来抱上漱烨的背,自己也坐上去,将她抱在身前。漱烨四蹄踩着祥云,缓慢地腾空。宣和的身体仍旧冰冷,谢闲握着她的手,焐热了她的指尖。
三天前洛阳才接到战报,说二十万大军被石勒堵在宁平城,众人生死不知。谢闲知道宣和也被困在了城中。去年灯会之后他留给宣和的影卫就被她打发回来,但在她离开洛阳的时候谢闲还是让他暗中跟着继续保护她,所以他才知道她千里驰援去接应王衍的消息。而后宁平城被困,也是影卫赶回来送的信。谢闲临出门之前所看的那份密报还是写的所有王室公卿都被杀死的消息,不过幸好漱烨那里提前准备了,他们这时还能过来救下她。只是小姑娘不知受了多少苦,这一身伤,横贯几乎整个前襟的伤口,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有心口那致命的一下。他抱着他瘦弱的身躯,还是有些许的心疼。当初他骂得她那么狠,就是为了打消她冒险的心思,谁知道这次……为什么她还要去带兵呢?他其实是害怕她受伤,哪晓得这次不仅受了那么多伤,还把性命都给丢了。
漱烨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一般说:“你要是最开始就对她这么好,哪里会发生这些事。现在心疼了吧?”
谢闲没有回答。他伸手拨了拨宣和额前散乱的头发,将兜帽拉下来一些,怕她被风吹着了。
漱烨便自顾自地说:“你老是说宣和固执,你也不想想她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跟你一模一样。刚刚看到消息再听我一说,吓到了吧?你呀你,我该说什么好。”
“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了。”
“行啊,你就噎我吧。我跟你说,有你求我的时候。”漱烨的语气里透着欢快。
“知道了,快走吧。”谢闲淡淡地应声。
宣和被谢闲直接带入了谢府——宫里早已是一片混乱。在这里,她所用的药、受到的照顾都是最好的,按理说早就应该醒了,然而一直到六月初她都还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谢闲终于忍不住问漱烨:“她怎么还没醒?”
漱烨看着他眼神里那股“是不是你的药有问题”的怀疑,无奈道:“她身上的伤都痊愈了,时疫也治好了,不醒过来绝对不是我的问题。”
“那为什么?”
漱烨看着沉睡不醒的宣和,轻叹道:“她大概是不想醒吧。”
谢闲一阵沉默。夏日的阳光透过竹帘落在宣和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些枯燥的发丝缠在脸颊边,他伸手过去理了理:“再不醒过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已经半个月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谁熬得住。
“你要救她么?”漱烨问。
谢闲答道:“我千里迢迢地救她回来不是为了让她换个地方死的。你有什么办法么?”
“当然。入梦去把她带出来就好。”
“怎么做?”
“我把你送进去呗。虽说入梦很有风险,一不注意就出不来了,但是我想宣和不会这么对你的,放心去吧。”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铜铃,轻轻地晃了两下,“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
谢闲依言行事,悠长的铃声在耳边回响,他忽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随着香气渐浓,眼前的黑暗慢慢地散去,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仍是谢府,还是这一间屋子,要不是除了他再没有他人,他甚至会怀疑漱烨施术失败了。
走出屋子,他发现外头正在飘雪。院子里的树发了些许新芽,零星的雪花沾在芽尖上,摇摇欲坠,正是春寒料峭时。
谢闲轻车熟路地在府中走着,径直去往小时候他们读书上课的地方,宣和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在那里待着。空气里飘着一股清寒,院门口那棵李树枝头积着一层薄雪,发的绿芽零星地蹿出个头来,院内的梨树也一般无二,可是树下的石桌旁却空空荡荡,并没有宣和的身影。他站在桌边想了想,调头便去往水榭,然而水榭也是空无一人。思索着要去哪里找她,谢闲忽然就看到自己的母亲牵着一个小孩儿在对岸走。
那不就是小时候的宣和么?
谢闲正要过去,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地了。谢夫人正牵着玉雪可爱的小宣和站在自己面前,她还未脱去冬衣,披风上的狐狸毛簇拥着那张小脸,衬得目如幽潭。
谢夫人微笑道:“幽彻,这是宣和公主,从今天起她住在就在我们家了。”然后他的母亲又弯下腰对她说:“公主,这是你的闲哥哥。”
这竟是他们初见的情景。谢闲静静地注视着她,嘴角浮出一丝笑。
小宣和却怯怯地看着他,甚至还往谢夫人身后退了退,谢闲弯腰向她伸出手,耐心地等待。宣和抬头看了看面带鼓励的谢夫人,又再看了看谢闲。年轻的谢夫人执着宣和的小手往谢闲手里送去,然而在他触到她手指的时候,她却再次迟疑了。
曾经那双妥帖放进来的手,他难道握不住了么?谢闲眸光一动,径直将她的手包在了手心。
“好啦,跟哥哥去玩儿吧。”谢夫人拍拍宣和的脑袋便离开了。
宣和想跟他母亲同去,但谢闲牵着她让她没办法动。二人站在一处同看谢夫人走远了他才说:“走吧。”既然见到了,那就带她回去。
宣和踌躇了半晌,谢闲心平气和地等着。她问:“去哪儿?”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宣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道:“我就想在这儿。”
谢闲挑挑眉,弯腰将她抱起来:“嗯,还是在这儿,不去别处。”
宣和小手搭在他的肩上,捏着他的衣服,小小的脸上净是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下来了。
“怎么了?”
“我就想在这儿,我想一个人玩儿。”
“……听话。”
宣和固执地摇头,想要挣开他。谢闲抱着她不让她乱动:“你这样我抱不住你,你会摔下去。”
“放开我……我不想走。”她泪如雨下。
“宣和。”
“我不要你!你坏!”
谢闲抬手去给她擦眼泪,宣和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吃痛之下却也没有松手:“乖一点,松口,哥哥带你回家。”画面一转,便是烽火连天,尸山血海。年幼的宣和不断地哭着,谢闲带着她在战火中前进,周围倒下无数的人,鲜血飞溅。宣和恐惧地发着抖,紧紧地把脸埋在他的肩膀。
“别怕。”他拍着她的背安慰着,最后来得一处模糊的光团之前,依稀能听到铜铃的声音,“哥哥会保护你的,所以别哭。”二人没入那团光中,回到现实。
宣和从太长的沉眠中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谢闲温和地注视着自己。他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回来了就好。”只一声,令她泪流满面。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