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问》纪辞微

17、「十七」

　　司马范终于将城内的汉军逼出了城外，一抹头上的汗，收敛残军急匆匆地就往南门赶。越是往南门走人就越是多，味道就越发的可怕，那是一股浓浓的焦臭味，司马范还从未闻过如此令人作呕的味道，止不住地干呕。等他终于来到城门口，这才发现尸体已经堵住了大门，根本无法再出入。
　　“外面到底什么情况！”按理说此处加上百姓有至少二十万人，可人数明显地不对。
　　城楼的守军颤抖着回禀：“将军……我们、我们败了……”
　　司马范惊道：“怎么可能！他们五万人，我们有二十万！太尉不是也在吗？长宁公主不也赶过来了吗！”
　　守军都快哭了：“太尉只顾逃跑，没人管，公主殿下她……她也……”
　　司马范急火攻心险些吐出一口血，他忙命人把城门口的尸体挪开，然而人才刚刚过去，外间已然杀进来一队匈奴人，他急忙道：“结阵！”疲惫却士气高涨的晋军急忙围拢到他身边。司马范右手紧握剑柄，神经紧绷，死死地盯着城门洞子。
　　尸堆被拨开，而先进来的人却没有动静，只是安静地列队，这更让司马范惊恐，难不成真的全降了？宣和不是过来了吗，怎么还会这样呢？她现在人呢？就在他努力地找宣和的时候，石勒已然提着宣和将她摔到了他面前。她后肩处是一支长箭，血已经浸湿了她的衣服，被摔到地上时只哼了一声便不再有动作，司马范简直吓得肝胆俱裂：“宣和！”
　　而石勒身后突然冲过来一个人扑到宣和身上，哀泣道：“公主！殿下啊！殿下！”司马范记得那是她的侍女，不过入城后好像就没有再见过她……
　　石勒大笑道：“好啊，俘虏了一群王公贵族不说，竟还有个公主，好好好。听说就是她曾将我们陛下打得丢盔弃甲的那位，没想到今日栽在了我手里。天意啊，天意！哈哈哈哈。”笑罢，他又对身后的人道：“儿郎们，入城来！这里面所有东西都是你们的战利品了！”
　　司马范咬牙道：“畜生尔敢！”
　　石勒狂妄道：“怎么不敢？你还能不降么？你们太尉、王爷全都降了，唯一一个负隅顽抗的公主也被我擒获，你这小身板儿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识时务的就给我放下武器！”
　　司马范看着被石勒的骑兵带上来的王衍、司马济等人，牙齿都咯咯打颤，宣和似乎恢复了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无力地靠在飞鸢的怀里。而飞鸢搂着她，哭得眼泪汪汪。司马范心一颤，连宣和也受了这么重的伤，真的是无望了。他握剑的手终是松开，佩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两万将士也齐齐地将手中的武器丢到了地上……
　　石勒抚掌大笑：“好，很好。儿郎们，接手城防，别让他们逃了。城外扎营，扎好了营，就来享受你们的战利品吧！”汉军一片欢呼，与之相对的是晋军一片死寂和百姓们深藏的绝望。
　　宁平城之战，石勒以五万精骑对抗晋军近二十万人，王衍所部六万、各王所部共五万，总共约十一万人被围杀殆尽。入夜之后，石勒将俘虏的王室公卿全数召到他宽敞的大帐之中，而他麾下的人……自不必多说。
　　司马范之前就从飞鸢口里问出了全过程，宣和与石勒在乱军中好一番缠斗，之后她的体力渐落下风，出招逐渐不如之前，再加上有不断围上来的敌军，她也不得不分神去招架。而那时她专注于眼前，并没有看到城外的军队几乎已经被屠戮殆尽，剩下的也全部放弃了抵抗，所谓战事，除了她所在的这一处已然算平息了。
　　若说十万人到底是怎么被刚四万出头的汉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还不是因为没人指挥，全部都只顾着逃跑，汉军大将王弥王彰两兄弟又同时带兵赶来——石勒知道这一点，否则之前他也不会制定分兵的策略。于是成了光杆司令的太尉王衍、任城王司马济、西河王司马喜、梁王司马禧、齐王司马超、吏部尚书刘望、豫州刺史刘乔、太傅长史庾顗等等四十六个王公大臣全数被围捕，最后只能眼看着宣和带着最后的人与汉军火拼。
　　石勒见宣和渐落下风，更是步步紧逼，一套从血里杀出来的冷硬刀法让她唯有勉力招架。而王弥遥见他迟迟拿不下一个女人，这便取出背后长弓，搭弓扣弦。铁胎硬弓被拉成满月，他手一松，长箭尖啸着直直扑向宣和。
　　“殿下！”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喊，宣和一惊，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看，她身子这么一动，那箭最后便只射中了她的肩膀。那巨大的力量带得她往前一扑，石勒引刀一挥，宣和正面便挨了重重一下，登时鲜血飞溅。
　　“殿下！”飞鸢不知是何时出的城，她听从宣和先前的吩咐跟着人群出了城，然而掉入匈奴人的陷阱，一直缩在角落才得以幸免。她关注着战局，见宣和有危险，便大呼出声，好歹救了宣和一命。这会儿再顾不上其他，从尸体堆里跑出来，扑向了她的公主。
　　宣和一倒下，这外头的战事就算彻底歇了，众人都停了手。飞鸢扶起鲜血直流的宣和，手忙脚乱地想要给她止血。石勒并没有这会儿就杀了她的打算，见飞鸢跑过来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收刀下令收拾战场进城。然后就有了后来司马范所见到的那一幕。
　　此刻一众公卿不知道石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战战兢兢地被逼着进入大帐，宣和与司马范走在最后。飞鸢身上带着药，帮宣和草草处理了伤口，血不流了，但失血太多，连站都站不起来。众人依次落座，以王衍为首，王爷们坐在前面，臣子们坐后面。司马范扶着宣和进来，看他们竟给他俩留了座，几乎是讽刺一笑。飞鸢不敢跟进去坐下，而宣和又不得不有人照料，进退两难间还是石勒说了话：“过来坐着，别让她死了。”飞鸢看着他的笑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等最后的二人坐下了，石勒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一众从前身居高位的贵族，嘲笑道：“你们自诩名士，崇尚自然，从心所欲，宠辱不惊，现在这模样，你们老祖宗可知道？”
　　众人默然不语。
　　石勒又道：“来个人与我说说，你们老祖宗是谁呀？”见又是沉默，他把酒杯一放：“哑巴了？”
　　司马济立刻接道：“开国君主世祖武皇帝，讳炎。”说罢还抱拳作礼。
　　“哦，司马炎。我听说他这皇帝可是将你们前主子赶下皇位才坐上去的，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啊。那人是叫……曹什么来着？”
　　宣和垂目道：“古来有禅让之礼，陈留王奂知资质不足以治国，才将天子之位禅于世祖，吾主得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何来名不正言不顺？”
　　石勒嗤笑，喝了一口酒：“你们汉人就是这样，要夺就夺，废话这么多，禅位？说得好像别人信似的。谁不知道你们司马氏权倾朝野，皇帝不过是个架子？说得冠冕堂皇，还推辞，人家小皇帝要是真就不让了，你们可不得急了眼。哈哈。”
　　一番话说得众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石勒看着他们的脸色觉得颇觉快意，便又捡了个问题：“司马炎雄才大略，怎么就选了个傻儿子继承帝位？你们说说你们落到今天是不是有他的份儿？”
　　司马范道：“天子只要内修德政，自有上天庇佑，资质鲁钝些又何妨？只要臣子尽力，何尝不能有个守成之君，开个太平盛世？”
　　“那你们瞧瞧你们这太平盛世，就是这模样的？”石勒又刺了一刺。
　　吏部尚书刘望哼了一声，道：“国有奸佞，后宫乱政。”
　　“哈哈哈哈，说得好，国有奸佞。你眼前这群姓司马的窝里斗了十年有吗？奸佞辈出啊哈哈哈哈。”
　　尚书大人涨红了脸，终是不敢当着一堆司马王说什么。
　　石勒便续道：“你们一个个的给我说，从司马越开始，什么司马腾、司马伦全都给我说说。说了的就免去一死，没说的就拉出去砍了！”
　　原本没人敢臧否这些曾经权倾一时的人，但石勒此话一出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出声，甚至连王衍也在其中。
　　石勒最后也听得不耐烦了，其实司马家那一团乱斗他一清二楚，这时说出来不过也是羞辱他们罢了。打住了一堆人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后，他问道：“你们现在可知为何走到穷途末路？王室公卿尽被我掳，皇帝无人保护都城告急，你们可知是为何？”
　　司马范脸色不好，想斥责石勒，却被宣和拉住。她对着他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司马范知自己最好不要冲动，硬是压下心中的怒气。众人先前说得热闹，此刻却噤声不言，唯有王衍说话了：“如将军先前所说，司马家得位之手段确实足以为后人诟病。可乱世之中，谁有实力便是谁说了算，就像现在将军的拳头够大，吾辈也只能拜服在将军脚下。晋室自立国以来，世祖司马炎本性奢靡，好大喜功，虽有治国之能，让大晋欣欣向荣，然平吴之战后却怠惰政事，使朝中崇奢之风大胜，甚至有石崇斗富此等荒谬之事。此为后来国库空虚埋下了隐患。世祖依祖制立长子，即后来的惠帝为储君，然储君愚钝，天生智力有伤，本不堪大任，后世祖令其娶贾氏为后，诞下愍怀太子司马遹。太子聪颖，得世祖之心。世祖本犹豫是否要易储，但愍怀太子的存在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为了巩固儿子的政权而大肆封王，皇权被大大地削弱。此便是第二个隐患，随之而来的便是贾氏乱政，诸王混战，俱因主上无能……”
　　王衍擅清谈，口才一流，思路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在敌人面前总结自家败落的因由实在是有些别扭。都道家丑不可外扬，他这完全就是把司马家的错一条一条抽丝剥茧地给外人瞧，哪里是不可外扬，几乎就是把衣服脱了给人家说，看吧，我身上的疤啊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
　　除了说这个还不止，最后他还道：“宗室倾轧，朝野混乱，后宫乱政，无人力挽狂澜，无非就是如此致使我朝落得这般模样。我年少时并无为官之志，也无治国之才，后来侥幸位列三公位极人臣，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夫于朝中煎熬四十载，看着这万里江山的沦陷，也是无能为力，心中伤痛，此刻只愿东归，了却残生。”王衍为官四十年，谁不知道他在朝中汲汲营营？此刻竟然毫无名士风度地如此说合，只让人惊讶其脸皮之厚。
　　起身一路走来，司马范也见识了这个太尉大人的一人千面。他一时是挥斥方遒的名士，哀叹民生疾苦，直抒胸臆；一时却似落魄小人，垂头丧气，哀叹生不逢时，自己时运不济，落到如此地步；时而鼓励兵士要与汉赵决一死战，时而因为一只麋鹿在枯树下无助等死而念叨此兆应己，想放弃十万大军一走了之，好不容易劝回来；先前下令闭门守城，情势一变就立刻找了一堆借口弃城逃跑，直接投降，将宣和一个人置于危难之地……司马范实在搞不清自己面前这个太尉到底是个什么人，心头苦涩难当，只叹所识竟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