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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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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回到临碧殿,君钰自是无法安然入睡,殿外皆是从承乾宫主殿跟来的侍卫,将临碧殿围得层层不通,君钰无法出去,便执了本书,在殿中枯坐。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待到亥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内室走了过来,君钰闻得动静,回首一瞧,便见一身中衣的君长乐抱着一团毯子站在了跟前。
君长乐小小的个子只比案头高几分,瘦弱的身板将一团毯子抱得也甚是吃力,“二叔,盖上吗?”君长乐飘过君钰手中拿歪的书,又看向君钰陷在椅中的怪异身形,“这——”
君钰心中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裘衣已散开,怀胎六月有余的身形一览无余,君钰不自然地腆了下身,华服包裹下浑圆的胎腹越发凸显了些。
昏黄宫灯的闪烁下,君长乐小小的脸蛋依旧白皙到透明,他黑珍珠般的眼睛里透露着不同以往的担忧,“二叔,你是不是病了?”
君钰面上不自然地一红,见君长乐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君钰放下扶着额头的手,拉了拉身上的白裘,盖住了腰间隆起的肚子,冷冷瞥一眼在帘后站着、负责看管君长乐的年轻宫人,“你怎么回事?”
那宫人身形一颤,会意,怯生生上前嗫嚅道:“侯爷息怒……小公子吵着要来找侯爷,奴婢也拦不住小公子……”
君长乐虽然平日里乖顺,但到底还是随了君朗的性子,君钰瞧着那宫人胆小的模样,也情知她说的是实情,只冷着脸训话两句,调转了君长乐的注意力,方才转头于君长乐道:“夜深了,长乐回房休息吧,明天你还有早课不是?”
“嗯。二叔也早些休息。”君长乐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二叔还不休息吗?”
“二叔还不困。”君钰看着君长乐道,“长乐怎么了,还有什么话要对二叔说?”
顿了半晌,君长乐才慢吞吞地问道:“二叔,太子哥哥……是不是出事了?”顿了顿,君长乐又补道,“先头殿里来了一大批侍卫,闹了好大的动静,我听到一些人说太子哥哥被人抓走了,二叔,太子哥哥怎么了,他没事吧?”
君钰目光略过君长乐小鹿般黝黑清澈的眼睛,喉头动了动,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毯子展开,往君长乐的小身板上一裹,摸了摸他柔软的发,安抚道:“太子没事,也没有被人抓走,这皇宫里守卫森严,谁能有这个本事抓走太子呢?太子只是受了些风寒病症,需要修养一段时日,这几日也不会去讲堂了。长乐也莫要也着了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几岁大的孩子,纵然心思敏锐也不过是个孩子,君钰又与君长乐多说了几句,便将他哄得安安心心地去休息了。
君钰刚哄得君长乐回内休息,不过片刻,鹤鸣带着几个宫人便从殿外匆匆而来,跟他报太子暂且平安的信。
“那只信鹰将药方扔在了明堂,打翻了里头的灯盏,引了人来便飞离去了。”宫灯光影之下,鹤鸣躬身而立,“解大人说这药太子服下后,可以暂时保太子无恙。”
“信鹰?没抓住吗?”君钰问道,他一颗紧悬的心这才稍稍松下。
鹤鸣答道:“那只信鹰来得突然,又十分狡猾,弓箭手未曾来得及布置,它便已隐没林园深处。”
又与鹤鸣客套两句,君钰见鹤鸣衣袖下掩着个纸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中常侍手中的东西可是带给我的?”
鹤鸣这才将手中纸张交给君钰:“这也是那只信鹰带来的,陛下说这既是给侯爷的,就交给侯爷过目。”
君钰接过,扫视一眼,那张字条上只简单明了的一句话:药效半年,来年四月初二,东风影,恭候长亭郡侯。
东风影,京都三十里外灵宝观里的一个八角亭,临水而建,年代久远。
君钰眸中浮上一丝疑虑,转而瞧着还欲继续言语的鹤鸣道:“中常事还有何事?”
鹤鸣道:“解大人过世了。”
君钰闻言眼角一跳,鹤鸣顿了片刻,继续道:“是因为解大人体内多年积久的烈毒发作。”
君钰顿了顿:“怎会突然如此?”
“解大人早年以身试药,体内本积了许多毒素,刘太医说解大人多年无事便是因为他体内毒素以毒攻毒达到了一种平衡,而那信鹰带来药方的纸张上沾有不易觉察的药物,常人触碰这纸张上的药物没有半分伤害,但此药若是被解大人触碰,便会使得解大人体内积下的毒素失去平衡而毒发。”
君钰闻言,捏着手中的字条陷入思索。从手中字条上的内容和鹤鸣所说解夔身亡的时间来看,君钰推测解夔身后的人该是有那个夜间掳走林云的黑衣男子。那黑衣男子对林云下了蛊毒,也知晓以解夔的能耐暂时只能压制林云体内的蛊毒,而在这段时间内,他派信鹰带来药方缓解林云身上蛊毒,他又在药方上暗施一手,杀了解夔,更是为防止解夔以后研究出解药而彻底解开林云身上的蛊毒。
这黑衣男子的所作所为,看来目标是君钰自己,否则也不会用林云来威胁他。只是不知晓这黑衣男子所处何方,究竟要对他做什么——回想先前的黑衣男子同自己的耳语,君钰揣测那人倒不像是晋国之人,且想来也和戎人是有一定关系的。
君钰自持修养良好,也无滥杀惹事,所树之敌以他这位置而言倒也不算多。但权势勾人,如他这般地界的人,却又不知道暗处有多少人盯着了,而这黑衣男人,更不知是哪般人——这黑衣男人同晋国与戎人皆有牵扯,而和君钰生父这一族瞧来也颇有渊源,君钰却丝毫不知他从何而来,信息是何。君钰在明黑衣男子在暗,更甚,那黑衣男人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又熟知药理,想来就不好对付。
对那黑衣男子的事端君钰稍稍思索了会,又忽然问道:“中常侍可知晋国使团现下在何处?”
“昭武公主在仁体殿内,晋国使团他人也还未出宫。”
“仁体殿今夜是谁看守?”
“凤子南凤大人奉命看守”
君钰似确认道:“晋方柳大人可在仁体殿?”
“男女身份有别,晋方中郎将和柳大人并未在仁体殿,侯爷怎么了?”
回想今夜筵席上的所见所闻,和解夔之前同自己的言语,君钰沉吟片刻,“中常侍深夜过来,有劳了。还请中常事稍待片刻,我有些万分要紧的话要写成书信,劳烦中常侍转呈于陛下。”
今夜筵席上的刺客既是冲着“昭武公主”来的,想着也是为了破坏宣晋修好,可君钰也亲眼见到那些刺客故意杀了不少宣国的要臣。君钰刚才理了一遍他所见亡故宣臣的身份,再联系林琅早和自己说了有打算的事,君钰便料想林琅是有借用刺客的手,将一些人直接除了,同时林琅也未免宣晋结盟出了纰漏,筵席上就借了沈君雅的要求,直接让君钰近身“昭武公主”,以君钰的手,来庇护这联姻公主。
——林琅改朝换代也不过数年,旧臣阴影未去,政令颁布,多损旧臣之利,而多阻碍,如今国内出现反林的事端,虽是势不算大,也是风声鹤唳。故而林琅想要用见不得光的手段直接除去那些障碍,君钰倒也理解几分。
只是,林琅既料定了今夜刺客这事,却是不知先前那黑衣男人告知君钰廷尉有问题的事,而此事君钰还没跟林琅说——黑衣男人来历不明,言语不明,君钰又怎会因黑衣男人一言而随便和君王进言其他臣子的过失,稍有不慎便是恶意中伤要臣的诽谤之罪。但若那黑衣男子说得是实情,若是廷尉真有问题,凤子南是廷尉一手提拔上来的,且和颍州李氏有关,那凤子南也该是信不过了——而君钰忧虑之事便是晋方使团,今夜前来刺杀的黑衣男人也同晋方有关,君钰忧虑林琅会因此怀疑而变卦,忽视晋方使团,甚至对晋方行不利之举。
——君钰先前一直待在晋地,深知晋主荆离的状况,荆离如今忙着平定内部,短期内自是起不来事,故而选择于宣国修好。若非荆离诚心,断不会有今日的俯首结盟,那黑衣刺客虽然和晋方有关联,不该会是荆利贞的人,不然也不会告知君钰廷尉之事,且那人和戎人有关。而对宣国来说,此时局势与晋方结盟亦是最好的选择,但君钰只怕林琅并不大清楚荆利贞那厢的势态,怕林琅过于揣测那黑衣刺客的身份,太多顾及而被人有机可趁,怕这些让林琅误以为荆利贞另有图谋而毁掉此刻宣晋的盟约。
鹤鸣伴林琅身侧的时日已有数年,对政事耳濡目染,他敏锐地觉察到君钰话语的转变,非常识相地答应在这等候,只是鹤鸣待了一盏茶,却迟迟不见君钰从内殿出来,鹤鸣料想不对劲,也顾及到自己还得回去复命,便带了两个宫人进了内殿。
内殿的人早已被君钰遣得远远,更深夜静,无人殿宇广深而孤凉,鹤鸣这厢进来,静谧中步履异样清晰,快步到了书房前,鹤鸣试探着禀报了几声,隐隐约约闻得一阵低微的呻吟,鹤鸣顿步细闻片刻,忽的警醒,此刻便听得房内一阵东西砸地声,随之又是一重物坠地的碰撞声传来。
听到这一阵响动,鹤鸣吓了一跳,回神来直接开门而入。方一入内,鹤鸣就见君钰一脸痛楚地捧着肚子软倒在案边,旁边是一台碎了的青砚,墨水洒泻,染了半块玉砖。
更漏数壶,雨水已歇。
夜浓黑如绸,雪亮的闪电却时不时龟裂天际。
李墨站在一株枯死的老树下,目光朝着城东方向,越过青瓦高墙,远远便见那处火光闪烁。
闻着犹带湿润却仿佛锈铁般的空气,耳畔似聋聩般只鸣响出一阵阵的杀喊之音,李墨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大门,却是倏然出现于眼前的兵刃,驱走了原来魍魉惑身般的眼前血腥。
“李大人深夜不睡是要做什么?”
天空雷鸣电闪,雪亮的闪电扭曲火光,更扭曲了李墨眼前一身军甲之人冷硬的脸。
鼻尖的铁锈味仿佛愈发得重了。
“各位日夜守候,辛苦了。”李墨瞧着宅院前的八个禁军,一双眼幽入了深夜里,仿佛垂死前孤兽的眼,暗得似若无色,李墨目光逡巡,落在远方城东的火光上,“多年忙碌,突然闲下来难免夜难眠,门前气清,我想在这站会,冯大人不介意吧?”
门前禁军站得笔直如柱,冷风猎猎地吹,衣若薄布,冰凉透骨。
良久,李墨才闻得空中传来一把寒如冷风的声音:“陛下令禁李大人出门,在门内你爱站多久便站多久。”
临碧殿内,宫灯锦绣,金波泻影。
君钰呼吸渐重而急促,一张玉面上汗水如浆滚滚而下,见鹤鸣进来,君钰抬眸瞥了一眼,手捂在隆起的腹侧,仿佛连抬起的力气也没有。
鹤鸣惊叫一声,忙过去搀扶君钰,将君钰扶到椅子上,闻得君钰虚弱地呻吟一声:“中常侍……”
“侯、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君钰想说话,张口却是低哑地呻吟了一声。
“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太医!”君钰捧着波涌剧烈的孕肚,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鹤鸣听着他低哑的呻吟,看着君钰的模样,更是吓得面无人色,鹤鸣心道自己爬上来还没多久,就可能要被帝王脱一层皮,说话亦不由跟着颤了起来,“侯、侯爷,您坚持住,太医马上就来……”
君钰已无法分神去观测鹤鸣的神态,刚才他提笔文书时,肚中突然大动,可因太过专注君钰便以为是寻常胎动,也没太在意,待他停笔回神时,君钰才恍惚觉得腹中胎儿动得不大正常,只是还没来得及叫人,便感觉整个胎腹骤然剧痛,胎儿像是要破体坠出一样在他肚内激烈挣扎起来。君钰本想安抚,却是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何时失去了气力,身体骤感冰冷,君钰一身真气在体内乱窜流泻,加上腹中胎儿胡乱地挣扎,让他顿时冷汗如浆,视物昏花。
痛楚虽甚,君钰的意识却是坚毅地清醒着,待到鹤鸣来时,他费力将桌上的青砚砸下地,自己也跟着扶着剧烈坠痛的肚子从桌案边跌滑了下去。
不过和鹤鸣两句话的这短短片刻工夫,君钰身上冷汗又渗了一层冷汗,将贴身的衣物浸得半透。
“呃……”君钰捧着肚子,似乎屏住了呼吸,弓起的腰身上,圆挺的肚子越发膨大,六月的双胎之身,君钰肚子大得仿如普通妇人的胎满临娩的弧度,隔着衣料,旁人也肉眼可见那肚子震颤胀硬得厉害。
挨过一阵疼痛,君钰半睁着只眼对着鹤鸣指了指案上一封塞了一半的书信,断断续续道:“劳烦中常侍、尽快交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