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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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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玉阶朱楯,回环四合,金虬伏栋,金兽蹲户,恢宏的殿堂高耸,远远望之便有高入云霄的错觉。
楼宇巍巍,阴影便更落寞。
大秦皇帝江皓一身黑红常服坐于御案前,面色沉肃。身后的两个宦官微微垂首,目光却是一点不落地监督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陛下,该用膳了。”年迈的老监换下凉透未动的茶水,躬身。
“……”皇帝抬起眼眸看向那个辅佐过先皇、自小在自己身边的老监,苍白的唇却未动一下。
被那布满血丝的眼眸看的心惊,老监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您已一夜未合眼,也一日未进食了。如此下去,陛下您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还有区别吗?”黯哑的声音如同鬼魅,在沉宏的殿堂中突兀得骇人。江皓充血的眸子直直的瞪着老监,魔怔般地喃喃道:“朕如今进不进食又有什么差别?朕如今连这进出皆要经过许可……朕与个死人有何区别!”
皇帝起身脚上用力,“哐当”一声,御案倒地,老监脱口喊道:“陛下!”
老监走近扶起江皓,道:“陛下,身子要紧。”
江皓倒是顺从,只红着一双眼喘气,看着宫奴将御案扶正、整理,任由老监扶起自己,为自己给揉腿。
殿外残阳如血,刺目的如同昨夜。
早些年,他最宠爱的妃子,一族皆被林谦灭掉,连他怀孕的妃子亦不能幸免;如今,他的儿子、国丈同样被姓林的子孙弑杀。
“长生,你说朕到底该不该与李家合作?朕若不如此做,环儿是不是就不会下场如此凄惨?朕是不是做错了……”
他的皇后,被人从长秋宫揪着发丝拖到了前殿,衣不蔽体,乱棍打死。
而他,身为秦国的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现下还要下诏为这些屠夫编造他的亲人谋逆借口!
“陛下,慎言呐……”老监想安慰这个方还年轻的皇帝,最终却只能吐出一句残忍的告诫。
“如今言不言的还有什么区别?”江皓颓然坐回龙椅中:“研磨吧。若是再不下诏,朕恐怕连写诏书的权力都没有了……”
人世如此,何其哀哉!
夕阳渐沉,山林静默,一巨型黑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丘,飞驰着冲向洛阳皇城,在沉寂苍茫中落下滚滚烟尘。
月上柳梢,洛阳花会期间,洛阳城本该还是热闹非凡,此刻却因一纸“李氏谋反”的诏书全城戒备,提早了宵禁。
君朗下轿便被两个兵卫拦在了宣王府前,幸得遇见办事而来的林旭才得以一同入内。
林旭所谓不喜君钰也多数因着君湛的这层关系,倒并非真要与君钰和君家作对。自知晓林彰射杀君启的事,林旭便对君家人萌生了一份愧疚之感,况且他本对君朗有着三分敬意,一路上便皆是忐忑地沉默。
也好在君朗公私分明,虽是气愤,倒也不至于无端迁怒,一同相安无事地来到内室。
堪比皇宫的恢宏殿堂中,灯辉绮绣、烛火通明,一棵巨树自水中挺拔而起,穿透顶端,高入天际。树底一汪池水烟尘袅袅,殿中幔帐珠帘无风自动,隐约染着三分尘世的仙气。
一人静靠墨色树壁坐于池中,玉面闭目,长发垂散,至胸口的清流,微微泛着涟漪,映照着他雪色的肌肤,仿佛给人褪去了一身尘质,越发显得池中人鹅颈玉骨、容色绝世。
君朗自浮雕折屏后步出,便瞧见池中之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一双弧度优美的黑眸,那人道:“大哥。”
君朗瞧着水下浮游而过的数十条水蛇止了步,斑斓的色彩在下头若隐若现。
本有千言万语,君朗最终只道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阿钰,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就是刚刚。”
“……”君朗斟酌了一番,却依旧不知从何说起。白日种种事端给予了他君家太多的冲击,此时形式又有变化,千言万语倒是越发难言。
“大哥。”
“恩?”
“对不起。”
君朗方想开口,君钰又面无表情截断继续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深知君钰要说的是什么事,君朗方还是装作以为君钰只是为那一剑,道:“无妨。好在你及时偏了方向,左不过剑伤流点血。”
“那就好。不,你就算真有事也是一声不吭,我问了又能如何。”君钰道,顿了顿又道,“左不过求个心安。大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君朗自然不会忽略君钰面上那刹那而过的痛楚神色,目光飘过那朦胧中却明显波动大了些的池水,欲言又止,动了动唇,最后只是道:“阿钰,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是你的大哥。”
君钰的儿子君启,被牵连进李氏之祸中了,以后,怕更是对君钰有大麻烦。
君钰微微一动,不明君朗所知所思,却也依旧道:“我亦如是。在死前方还能与哥哥说说话,阿钰很欢喜。”
“莫要胡说。如今你还能睁着眼眸,自然也能化险为夷。”
君钰暗自按上那不似常态坠痛的胎腹,对那安慰不置可否,只轻笑一声:“许是吧。”又垂眸道:“哥哥别要怪责阿钰惫懒,早早便要抛下维系君家的责任。我……很累了。”
“……”
君朗从殿里出来的时候,方遇到林琅回府邸,迎面相逢,见过礼数,两人便默契地要同去书房商量事端,却在这时有人来报,道有一怪人越过洛阳城墙闯入,此时正遭大批城卫围攻。
守城自有各个武官掌事,擅闯者杀了便是,这般事本来再怎么也报不到宣王面前。但那擅闯者却是身骑巨型白虎越过了七丈城头的怪人,众将士哪里见过如此怪人,能爬上七丈城头的白虎更是如成了精般让人惧怵。
那人似脾气古怪,不言不语,沟通未果中,守城将士便与之动了手。只是那人武功高强,无视刀剑,就连羽箭亦是难以接近,城卫在半盏茶内就被伤了数十,这人实在让人惊恐。
恰逢司隶校尉陈兴在岗,陈兴擅观,上前竭力调和,方在那怪人口中闻得“见君钰”三字。
林琅听此虽是疑惑不解,却迅速派了军队将其围在城西,而自己亦与君朗一同前去。
林琅到那的时候,军卫已将那人里里外外地围在城墙一角,铁甲寒衣的三队玄甲军身骑骏马,手持铁弩,肃穆萧杀,只待一声令下。
见到林琅,众人纷纷避让,如此,林琅立时与圈中那人对上了眸。
场中那人额戴金属质环,颈环银叶圈饰,他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腰系玄带,玄带左右交叉连着数十根银色丝线,上面挂着片片银叶,风声之时,银叶碰撞发出叮铃之音。
那人只是二三十岁年纪的样貌,眉目标致,皮肤苍白,他大眼睛上的冰蓝色的瞳孔仿如染色,显示着异族人的身份,让人惊异的是他那一头长至膝头的发丝,全为如雪的苍白,一眼望去,死寂骇人。
林琅被那蓝瞳中的寒意惊了惊,却立时分辨出那寒意是与生俱来的清冷,倒并非有意敌对于自己,便于蓄势待发的军卫道:“统统住手!”
满身戒备的那人见侍卫皆收敛了些,转身几步走至一边的白虎旁,摸了摸它的毛发。他旁若无人般地取出一些药粉洒在白虎中箭受伤的腿上,又摸了摸白虎的毛发,两根手指一动,便听到“咔嚓”一声,随着白虎的一声低鸣,一根染血、有着倒刺的羽箭被丢在了地上。
众军卫被白虎的低鸣吓得退了退,但见那成人高的白虎却温顺地伏在那人身边,将脑袋送到他手里供着,仿佛在寻求安慰。
抚慰完白虎,那人方转首面对林琅,动了动唇,冰蓝色的眸子又转了转,却仿佛不知如何开口,久久才生涩地吐出两个字:“钰儿……”
“……”林琅揣摩着这两个字的意思,戒备地看着他道:“你是何人?擅闯皇城是所为何事?”这张脸,似乎在画里见过……
那人似乎是极其的不善言辞,寻思着言语间目光飘到君朗,一瞬间的惊喜神色闪过他的面颊。他看着君朗张了张唇,却又好似失去了言语功能,半晌还是未吐出一声。
林琅自然不会放过那人目光的变换,转向君朗道:“太尉大人,你可知道此人的底细?”
“许是认识,只是这年纪,那个人似乎不该如此年轻……”君朗先前为那人一身行头惊诧,方偷偷在心底揣测——紫衣白虎,银叶蓝瞳,二十多年前,年幼的他亦见过如此装束的人。只是二十多年之后,这依旧鲜嫩的面孔,让君朗着实觉得玄幻。
林琅揣测着君朗的话语,目光还未转回去,就见君朗忽然对着那人惊道:“是他,那个钰环,竟然真的是……”
林琅转首见那人定定站着,手中拎着一枚方才取出的、以红线串着的坚金环饰,目光直直地看向这方。
林琅接着君朗的话问道:“他是谁?”
“他叫玉笙寒。”君朗回道,复又补道,“他是阿钰的师父。”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玉笙寒,这个如其人般冰冷的名字,林琅却是十分熟悉,只是并非是在君钰那处所知,而是因着宣州王府那处尘封已久的房间内,幅幅挂画上那关于“玉笙寒”这三个字的题词。
林谦少年放荡,好游侠之事,在朝纲混乱之后,参与征战军阀之前,他亦留下不少风流情债。而这个在乱世之中以玉笙寒为自己名的异族月氏之人,便是其中之一。
传闻林谦在做南郡牧之时身边便时时跟着一个装束奇异之人,他人传言道那人本是关外蛮夷,故生得一双海蓝瞳眸,虽通汉语却甚少言语,林谦对此人信息又作保密,因而他人只知此人乃林谦身侧除谋士李灿外最信任之人,却不知此人究竟从何而来,又何时消失。只在当年还未成王的武阳侯林谦的盛大婚礼上,传出了一场如伍子胥般“一宿白头”的佚事。
谁也不知当年那一身染血之人提着的布包所谓何物,更无人知那人身下暗红至黑的血流为何要污秽了林谦的大婚之路。只是至此,玉笙寒一名传遍军阀混战的中原,因着那一场混乱的大婚。
林琅起先并不知道林谦与玉笙寒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玉笙寒扰乱大婚的事发生在他出生之前,而军阀混战的乱世,谁又能过于留意那些酒后的闲话。那场婚礼的见证之人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剩下的亦不会无端去多费口舌。林琅只知道有一人让自己雄才大略的父亲多年记挂,难以释怀。直至临终,亦要死在那久未居人的房内——因替林谦收尸,他才知晓那满室的题字画,他方知晓所谓玉笙寒此人对林谦的内心而言是什么情义。
于玉笙寒,林琅其实并无多少情绪,左不过是对父亲昔日的相好情人的好奇而已。只是林琅未料到的是,此人居然便是君钰自幼所拜的江湖师父——君钰自幼在外学习技艺,直至十六岁才陆续回归君氏帮助君朗。
如此一算,玉笙寒便是林琅自己的师祖……
只是,纵然眼前之人一头雪白的发丝,林琅瞧见那该是耳顺之年却如自己般年轻的样貌,着实叫不出“师祖”二字。
玉笙寒似乎也并未打算接受林琅这个徒孙,只与君朗比划着手势表达了两句来意——他曾为君钰算过一卦,有言他而立之年,可能会遇到人生的一大劫。君钰现年廿九,本未到占卜预言之时。玉笙寒前些时日心神不宁,夜观星象而占卜一挂,料得君钰近年将受灾劫。故而从深山出来走动,在外听闻君钰战死的消息,玉笙寒深感伤痛,行至君钰墓地祭拜却是颇感蹊跷,便往洛阳来欲要一探究竟,也正好见闻了洛阳皇城这些时日的风雨。
林琅亦并非迂腐之辈,玉笙寒的冷漠无礼于他而言无足轻重,他所在意的不过是这个所谓师祖究有几分本事。
当玉笙寒褪鞋赤足踏入那一池子毒水、众多毒蛇未扑去反避之不及时,林琅便真切地知道他这师祖确实是有本事的。
君钰现下所躺的叫赤池,而那澄澈清亮烟雾渺渺的水亦称赤水。水澄澈而透明却称赤,所言真正的意思实则因是那水游蛇无数、剧毒无比,常人沾点便可能立即染毒身亡。
赤水上通天际,下接大地,常年浮游剧毒蛇怪,水甚毒,亦能抗毒,多为重伤垂危之人治疗续命的神潭。
此水原属逆臣安阳王府宅,四王之乱后,林谦横扫北方,这洛阳赤水池亦辗转成了林谦的私人附属。
赤水虽有疗伤续命的奇效,却因剧毒与水底蛇怪难以接近,常人若非用过特制的药物,万不敢接近此池警戒线内。若非万不得已,林琅亦不会让君钰用此水。而玉笙寒却能独自赤足踏入,视各种毒蛇仿佛无物,可见此人确实厉害。
君钰于这池水中已躺了三个时辰,昏迷清醒断断续续了三个时辰,玉笙寒来时恰逢君钰熬过一阵胎痛、头脑发晕之际。
君钰迷迷糊糊地见到一白发之人悄然贴近,只觉得分外眼熟,还未来得及分辨便感到那急袭而来的指风。
君钰到底是还有一丝意识,玉笙寒那冰凉的气息让人本能避让。本能的起手挡开那人手指,君钰迅速打水闪避,只是稍一动作君钰的腹中就坠痛不止,他不由捂腹躬身,动作一缓慢,君钰便感到脖颈一刺,立时失了意识。
眼见君钰颓然往水里倒,岸上的林琅刚一着急,却见玉笙寒快速接过君钰,淡淡瞧了他一眼,那 “生人勿进”的一眼让林琅倏然哑声。玉笙寒的目光略过君钰裸露的身体,如此相近的距离,池水毫无遮掩性地暴露了君钰扭曲臃肿的身形。
“钰儿……”玉笙寒瞧着君钰阖眼仰天的俊美轮廓,伸手按了按那青白到似乎要透明的肚子,膨隆的胎肚时不时地印出一些不规则的小圆丘,可见胎动的剧烈。又检查了一番君钰的身体,玉笙寒探着脉蹙了眉,半晌,轻轻道,“真傻……”
玉笙寒打横抱起君钰往岸上去:“房间,药。”
玉笙寒原先亦会汉语,只是自从他的两个徒弟师成离去也已有十多年,他常年独居在深山,久而久之,自然是开口生涩,此时情况,他也只能蹦出一个一个的词语来。
眼见玉笙寒抱着人上岸,林琅有一瞬间为两人的面孔交换的错觉——玉笙寒的面孔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加上他下巴短小,越显年轻,纵然君钰面美绝冠,面孔端庄亦有而立之年的成熟,君钰的容貌轮廓看起来竟仿佛还是要大出玉笙寒年纪一些——这两人哪如师徒,说是师兄弟倒才精准。
林琅的愣怔只是一瞬间,稍许便自玉笙寒那简短的话语中领会了他的意思,立时下令备好一切。
玉笙寒早年因行医受到过攻击,故而警戒极强,行医便不容闲陌生杂人在附近,将林琅一众赶了出去,玉笙寒只留了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官打下手。
林琅不放心,故而想请了原桓前来,君朗拦道:“他将阿钰当做亲子抚养,又怀有起死回生之术,无需担忧,若是过于显现出不信之举,适得其反。”
林琅略一思忖,赞同君朗的说辞,望一眼屏风后的人影,道:“太尉大人,随孤来。”
为那凤目中的冷淡,让君朗心中一凛,随后君朗定神道:“是。”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该算的账总归要算的。不过如今让他去书房了事,不知可算林琅有意放他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