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一晌颜欢

3、第 3 章

　　四

　　清早落了雨，风送来阵阵泥腥味，掺着缠绵花香也别有一番兴味。
　　新来的婢子挽灵持着把短颈玉壶往流翠阁赶，眼睛凝神盯着路，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这玉壶跌碎了。一道暗影打在青石路面上，挽灵抬头，见个俊俏的绿衣公子手执白□□箫，身后是重重云紫花，快要漫到天边上了。
　　玉怜见那姑娘后退一步，羞红了脸，不禁好笑，反手折下一枝云紫递到她眼前道：“见姑娘去的方向是流翠阁，料想这玉壶是给晴姑娘的了。此处风景甚好，不如姑娘收了这花细细欣赏，在下愿为姑娘代劳。”
　　……
　　不消一刻，玉怜已到了流翠阁，携着哄来的一玉壶梅果酒。也不见门口侍奉的婢子，刚要抬手叩门，就听见屋里头晴姑娘冷然道：“殿下莫要再阻拦我了。”
　　玉怜左右顾视一遭，不见半个人影，正是听墙角的好景况。
　　安雅晴将窗边挂着的翠玉珠幕敛进眼底，怔怔地竟流下泪来：“明帝？他也担得起这个‘明’字？只为得到夕玦母妃，设下这死局，在天下人面前，定我容安王府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枉死我一双爹娘及雅玉哥哥。此仇不报，我安雅晴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他们。现下我已及笄，容貌也与故去的夕玦母妃有几分相像，若进得了宫，或许能得着机会，就算委身于仇人，要得了那皇帝的命也是值得的。”复又低下头自嘲道：“也是，殿下与那人毕竟是血亲，怎能容我杀他。”
　　不知触到他什么心事，九殿下神色凄迷，低语道：“血亲？倘若他心里还有这二字……”终是没能说下去，转而道：“阿晴可想过，此事无论成败，你皆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六年前我就该死了的，独自苟活到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安雅晴收起悲恸，朝着门道：“倒是门边上那个，你就不怕我把你一双耳朵都割下来吗？”
　　玉怜讪讪一笑，推开门懒懒倚在门框上，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玉怜接着又道：“不过晴姑娘的法子还是有些不妥。所谓风月，就是一个个清醒之人迷失在茫茫红尘，兜兜转转寻不着出路。依晴姑娘所说，皇帝陛下思慕的是容安王妃，且一慕就是十多年，想必看上的不只是容安王妃的美貌，是以晴姑娘虽与容安王妃神似，但终究不是她，也就不足以让皇帝陛下失去清醒，清醒着的皇帝陛下，以姑娘一人之力，怕是难伤他分毫。”
　　见屋内两人齐齐望着自己，玉怜故作深沉道：“我另有些想法。容安王妃成为王妃之前，曾是一舞倾天下的花颜神女，教养在神宫里，虽说是真真切切的凡人，可总与神沾了边，所以重生这种事，也就不足为奇。好啦，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余下的就靠二位了。”既然是为三皇子做事，何不推波助澜为三殿下铺一道好路。
　　玉怜朝晴姑娘挤挤眼道：“这酒就送我润润嗓子，晴姑娘也不差这一口么。”转身朝后摆手道：“不送了。”
　　安雅晴略有迟疑看向九殿下，“他……”
　　白衣殿下但笑不语。
　　一壶梅果酒刚见底，就见晴姑娘踏进了碎玉轩。玉怜招呼她坐下，沏茶给她。晴姑娘捧住茶杯，咬着唇，想说什么却终被她咽回肚里。
　　玉怜瞥一眼晴姑娘眉间朱痣，道：“晴姑娘的美人痣怎的点斜了？”
　　“哦，我对着镜子点的。”安雅晴敛下睫羽，唇边沾染上笑意，“小时候总吵吵着要和母妃一样长出一颗美人痣，长是没长出来，反是雅玉哥哥为哄我，每日为我点上。他……不在了之后，因不想假手他人，就自个凑合了。”
　　安雅晴下定决心般道：“玉公子究竟是不是雅玉哥哥。”
　　玉怜摊手一笑：“玉雅从不为人描痣。”
　　眸光寸寸暗淡，安雅晴自语道：“也是，中了蚀骨金莲，哪还有活下去的道理。”
　　玉怜也不说话，握住茶杯，任时间从指缝漏去。
　　五
　　淑涵殿栽满了云紫，宫人将裁好的红绸系在花枝上，风一送，仿若开了满院的红花，很是喜庆。
　　遣退守殿门的宫人，明帝走进淑涵殿时，正见禧皇妃挽了袖子执笔作画。放轻脚步行至书案前，低头看一眼画纸上的青山绿水，道:“禧妃画的是碧虞山？”
　　禧皇妃转头，眼中讶异一闪而过，随即弯起黛眉，重新看回画纸说：“是碧虞山，当年花巫神娘娘为采一株灵药，出行碧虞山，我与夕玦姐姐陪同，在那过了一段甚是无忧的日子，昨日夕玦姐姐来看我，说起了这个事。对了，陛下可是见着夕玦姐姐了？”
　　不见明帝答话，禧皇妃就要落笔，纤细柔荑却被明帝握住，携带着笔在宣纸上游走，耳畔是他的如兰气息：“这碧虞山妙在一个‘空蒙’，禧妃如此画可得不了精髓。”
　　又听他道：“此次花朝祭，朕准备了一台大戏，主角便是你夕玦姐姐下嫁的容安王府，但若要这戏演的精彩，还需禧妃在开场好好唱一嗓子。”
　　禧皇妃凝眉道：“陛下说的是那一出戏？”
　　“谋逆。”
　　笔一顿，禧皇妃颤声道：“谋逆？夕玦姐姐不可能……”
　　“戏台上真真假假，又有谁能辨清，紧要的只有结果。若禧妃不肯，自然有别人来替你，只不过……也怪朕多心，这几日九殿下与容安王府世子甚为亲近，只怕会对九殿下不利。”
　　笔锋狠狠栽在纸上，禧皇妃紧咬下唇，面无血色，半晌才抖着唇道：“臣妾答应陛下，只要，不伤害我的痕儿。”
　　“好。”淡漠的一个字，先前的温存早已不复。明帝松开手，道：“禧妃若累了，就先寝下罢，朕一人出去走走。”
　　一行泪滚过红蜡。冷风灌进殿内，禧皇妃素手一抖，再也拿捏不住，狼毫跌在画纸上，晕开一滩墨迹。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明帝仰首，茜纱宫灯在风中飘摇，明明灭灭，好似鬼魅的眼。
　　他与夕玦的相见，也是这样一个凉夜。那时的他因为母妃的低微身份，虽顶着个皇子的名号，但倍受冷落，人前人后都是低声下气的，只盼着哪天父皇高兴了赐他一块封地，他安安乐乐过完余生就足够了。可天总不随人愿，白日里教习夫子在父皇面前赞了他一句勤勉，仅仅换来那人淡淡的一眼，不过一眼，却被有心人记下，险些让他丧命。那天夜里有宫人来传陛下要见他，他欢喜地以为他和母妃在这宫里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不承想半道上那宫人折过身，脸上是轻蔑的笑，将他一把推进莲池。
　　冷水涌进喉咙，呛得他半声都喊不出来，黏稠的水化作一张网，缚住他每一寸皮肤，要把他拖进命运的深渊。他绝望地闭上眼，停止了挣扎，铺天盖地的黑向他压过来。
　　他没有死。是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拉出冥冥黄泉。
　　那颗小小的美人痣，就这样入了他的眼，继而在他心的最深处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直至将他全身经脉牢牢锁住，再也斩断不得。
　　玦姑娘见她从水里捞出来的这个物事裹着湿衣抖成一团，好不凄凉。就从袖里捏出个鸽蛋大的玉珠，塞进他手里，道：“这是师傅极其爱惜的火璃珠，我虽不知道它有什么神通，但天寒时用来暖身子是很不错的。”
　　融融暖意，自手掌心流入血脉。他撑着地站起来，玦姑娘打着灯笼微微一笑：“我听师傅说，皇宫里永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要想活下去，就得冲过可能覆没你的浪头。火璃珠你且收着，等你将养好了再给我送过来。我是玦，就在花璃神宫。”
　　他的一声谢，散在风中，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几日后，那个暗算他的宫人因冒犯了花颜神女，到司刑房领了顿板子，遣出宫了。因这宫人是凤仪殿的，连皇后也受了牵连，说是皇后教唆宫人对神女不敬，闭门思过三个月。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眉间长痣的姑娘，就是花颜神女夕玦。
　　夕玦，曾救他一命的夕玦，不惜欺君罔上，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要替他惩治害过他的人。
　　那之后，他不再胆小怯懦，不再逃避，即使向人低头，眼神也始终波澜不惊。
　　他去神宫给她还火璃珠时，一路忐忑。真正见到她时，却是一幅他从不曾在脑海中编排过的画面。她在纷飞的花瓣中起舞，秋水明眸脉脉含情独送于一人。那个立在骄阳下为她吹箫的俊美公子，容安王安若明。
　　连他的到来都没有发现。他把火璃珠放在石桌上的玉琴旁，一声不响的离去。
　　他开始一步一步，踩过血肉枯骨，只为坐上那个至高的位子，只为能有资格与她并肩，护她一世喜乐无忧。
　　这是他的梦，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梦。
　　最终，他将天下握进手中。他原以为他终于可以把她呵在掌心了，可先皇的一道婚旨，使她与他之间隔了不止千山万水。
　　万般算计，却独独漏了这一桩。先皇早就有意选一位公主嫁给已到了适婚年龄的容安王，借以牵制容安王府，但容安王中意花颜神女夕玦，先皇御笔一挥，便送给容安王一个顺水人情。
　　先皇遗命，花颜神女夕玦下嫁容安王，择吉日大婚。
　　他知道她心中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他，可他偏就放不下她。那日他去了神宫，好景仍在旧人已去，喟然长叹间，余光里一着鹅黄衫子的姑娘躲在柱子后打量他，他认得她是神宫里与夕玦十分要好的婢子，道：“你可愿做我的皇妃？”黄衫姑娘仓皇跪下。
　　那便是禧皇妃。之后他出于各种目的娶进几殿嫔妃，可他清楚，他的真心和后位一并是留给那个长着美人痣的姑娘的。
　　他要她成为他的皇后。
　　这个念头，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迫使他摆下棋局，步步为营，直到他拥有足以对抗容安王府的力量。
　　玦，即便让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做我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