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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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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茵病倒了,正当我以为我们从此以后要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
事情的起因是极不起眼的,但它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第一张倒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中午,我俩又一起骑车赶往梅坞校区吃饭。车行至一个街道的拐角处,白茵不知怎么腿一软,突然摔倒在地。身后的自行车和电动车绕开她,依旧如潮一般毫不停留地向前涌去。
我急忙把自己的自行车停放在一边,扶她起来,几乎是背着她回到宿舍。从那天起,她连进行简单的生理活动都很费力,连去厕所都必须扶着墙一步步挪过去。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我感到又意外又茫然。
她这才跟我说了实话,从她两年多以前失业时起,她除了在古籍出版社兼职校对之外,又给一家少儿出版社写稿,夜夜熬到凌晨一点多。早在半年前,她就发现自己身体变得异常虚弱,几乎连吃粥都不消化。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从来没上过医院,因为医院是个无底洞,我舍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大把大把地送进医院啊!我只能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她流着泪告诉我,却并不后悔。
我要送她去校医院,她死活不肯,歪在宿舍简单的木板床上,一副等死的样子:“到医院去了也没用,还要白花钱。去年我在《杭城晚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个女大学生连吃了两个多月的方便面,后来觉得胃很不舒服,去医院一检查,竟然发现胃癌!那时我就很担心,因为我以前把方便面一箱箱地买回来,吃的比她多得多,加上这两年熬得这么厉害,肯定是没救了。”
“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吧,连去医院检查都没有,怎么就知道没救?”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皮黯淡无神地望着我,那是她身上曾经惟一令我怦然动心的部位,“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发觉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邱师兄还没走的时候,有一次我来宿舍,他一见到我就说我的脸色发黄,是不是生病了。而你天天跟我见面,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脸色黄不黄,身体好不好。”
我根本不记得邱师兄曾经说过这些话。难道我真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还是我对她爱得不够深?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可话说出口,还是给自己找了理由:“我整天忙论文,实在是没时间关照你呀!”
“是啊,你一直都会很忙的,现在忙论文,以后忙工作,永远不会有时间来注意到我。只有我这种傻子,才会对你比对我自己还好,掏心掏肺地跟着你,连自己得了绝症都不知道。”她微微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你快要解脱了,恭喜啊。”
“什么?你恭喜我?”我简直怀疑她神经错乱。
“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就快占全了。”她气若游丝地解释道,“你已经吃上了皇粮,说不定以后会在学院里混个一官半职,慢慢走上仕途的;开学后不久,你就能拿到一笔安家费;反正我对你没什么用了,只等我一死,你立马就能在新单位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开始新的生活。”
“不许胡说!你休息一阵就会好的。”我抓住她瘦如鸡爪的手怒吼道,她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谁没有这一天?我早就想开了。”她凄然一笑,像交待后事似的继续说,“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写的所有小说都烧掉,反正你又不喜欢看,和我的骨灰一起撒进吴越农学院旁边的碧山湖里。我爸妈是不会为我难过的,你最好不要通知他们,不然他们肯定会讹诈你一大笔钱,说不定我弟弟以后装修房子、买家具、娶媳妇、养家小都指望你的。”她又梦呓般地自语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就算是白手起家,多奋斗一些年,也总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是,上天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
我相当惊讶,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半,倒没想到她将生死看得如此通透,看来我还是没有真正了解她。
“你真的对活着如此绝望么,还是我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盯着她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太累了,累到骨髓里,巴不得一觉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自从十八岁离家以来,就没人管过我的死活,我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哪怕病得快要走不动都强撑着去上班,生怕失业了吃不上饭、租不起房,我所有的精气神都被耗尽,连向前走的勇气都丧失了。”
“你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没想到我们的状况刚刚有点好转,你却变成这样。”我爬到她身边躺下,双手枕着后脑勺,“我也觉得很累呀,要不是为了你和我妈,我早就跳楼了。”我从未想过,没有她的世界,我该怎样生活。
她的眼里闪现出一丝亮光,又倏然灰败下去:“就算我能留下一条命,只怕也会拖累你、被你嫌弃的,还不如早点解脱呢……”
“如果你不在了,可叫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突然万念俱灰,感觉脑子里空空洞洞的,像灵魂都被抽干了,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地读博究竟是为什么,论文答辩完时的那点成就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又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2018年4月15日改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