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之爱》南柯子

12、六

　　散场后，我见韩进学蔫儿吧唧，脸色灰败，怕他憋出病来，便拉他去学校门口的阿里山土菜馆吃饭。他使劲揉着自己的额头，我才发觉他的鬓角已过早地染上了几绺白发。
　　“杨非，我他妈活了一把年纪，混得这么窝囊，就算死也不甘心哪！”两三瓶啤酒下肚后，这条看上去剽悍无比的湖北硬汉，第一次向我显示出脆弱的一面，“我的硕士论文那么出色，几年前就结集出版了，怎么在博士阶段卡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我的研究能力真的很差？”
　　我也深有同感，硕士论文只需要三四万字，我从确定研究方向到最终定稿，基本没有超过一学期，在写作过程中也很少遇到拦路虎。可是博士论文至少得十万字，仅仅一个开题报告就被老板三番五次批评，折磨得不成人形，更不用提后面想尽办法在世界各地买书、查资料和撰写正文了。
　　“大家都一样，谁不是被蹂躏得死去活来。”我举起酒杯，与他轻碰了一下，各自一饮而尽。
　　在饭馆里黯淡的灯光中，借着微醺的酒意，韩进学讲起了他的艰难求学过程：
　　他出生于湖北一个偏僻的农村——侏儒镇，家有兄妹五人，他是长子。由于经济困难，二弟出生没一个月就送人了。那里的孩子很少有上到初中的，会数钱就不错了。而他自幼喜欢读书，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家里本来拿不出多少钱培养他，要不是语文老师说他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将来一定会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父母老早就把他叫回家种地了。
　　那时最热门的还不是考大学，而是中专，特别是师范专业，因为师专不仅可以早一点参加工作，还能拿到国家补贴，吃穿不愁。他15岁就顺利考上师专，率先吃上了“皇粮”，村里多少人羡慕得眼都红了！毕业后，他分配到侏儒二中任教，业余时间继续学习，在接下来的13年时间里相继拿到了大专和本科文凭。又过了两年，他考入湖北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楚天大学历史系研究生，轰动了整个乡镇，成为当地的一个励志传奇，无数孩子都以他为楷模。考上吴越大学后，他的事迹先后被《侏儒报》《九头鸟报》《楚天晚报》等众多媒体争相报道，连县委书记都被惊动了，还在县教育局长的陪同下专程来看望他。
　　说到此处，韩进学咕了一大口啤酒，然后闭上眼睛痛苦地咽下去，像是咽下一口黄连：“那时我是多么春风得意啊！我以为读博跟以前读师专、大专、本科和硕士一样，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世上没有我韩进学攻不下的堡垒。我相信自己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精英，甚至能为人类的历史文化作出贡献。自从来到吴越大学后，我就感到捉襟见肘，处处不顺。家里开销那么大，每天都急等着我挣钱；可我在这里连吃饭、买资料的钱都不够，我只能拼命去挣钱，然后拼命写论文。
　　“但我总是感到焦虑和恐惧，怎么都静不下心来，论文质量不仅没能更上一层楼，反而连硕士时期的水准都达不到，经常被老板批得体无完肤……我所有的优越感、所有的自信心都在这里崩塌，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在老板的十个博士生中，我的年龄最大，在校时间也最长，说不定背地里早就被人笑掉大牙了。要是家里人发现我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如不考博，不知会有多失望，我愧对父老乡亲啊！”
　　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右手的衣袖不慎扫倒了酒杯，啤酒洒得桌上、衣襟上和椅子上到处都是，他也浑然不觉。我连忙把酒杯扶起放在一边，又用餐巾纸将酒水拭去。邻桌的几位食客见一个大男人如此失态，纷纷投来诧异的眼神。
　　让他哭一哭，发泄一下也好。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也酸涩得厉害，有液体在眶里欲冲决而出。我是恢复高考以来村里的第一个博士，由于农村孩子上学较晚，加上中途留级过两次，读博时已经二十好几了。刚考上博士那年春节，我从奖学金里拿出几百元，为白茵买来一条廉价的镀金项链，亲手为她戴上，她在镜子里搔首弄姿了好久，仿佛自己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我带着她回到老家，满村的男女老幼成群结队来到家里，想瞧瞧博士的老婆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还戏称再看就要收门票，那是一种真正衣锦还乡的风光。我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得到几句赞美满足一下虚荣心总是应该的吧。
　　可这阵新鲜过去才两年不到，我就成为村里的反面教材。年过三十，还没房没车没孩子，读书读到这份儿上，还不如人家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呢！我有个表弟小学都没毕业，17岁开始去高速公路上打工，包吃包住，一年净赚四五万。他在老家盖起了一栋气派的房子、娶了老婆，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所以村里子再也没人愿意读博，就算有人想考硕士，也会遭到父母的劝阻：“稍微认几个字就行了，书读得越多人越傻，看看人家杨非……”那条项链上的金漆也驳落得像在墓地埋藏了上千年的老古董，尽管不能再戴了，白茵依然把它当宝贝一样珍藏进首饰盒里。
　　等我发迹了，我一定要为白茵买一条十足真金的项链。——可是，我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吗？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考上了博士，就等于许给她一个辉煌的未来，但我如今仿佛身陷于茫茫的沼泽中，就算使出浑身解数奋然前行，依然举步维艰，不知尽头在哪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用餐巾纸揉了揉眼窝，把泪水吸干，然后去服务台结账。一共45块，至少两天的伙食费呢，我心中微微有些肉疼。
　　当我返回餐桌，韩进学的身子翻动了一下，差点掉在地上，他蓦然惊醒，睁开疲倦的眼睛，看看周边的环境，问道：“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土菜馆啊，你刚才多喝了点，睡了一会儿。”我说。
　　他下意识地抬腕一看，“呀，都快八点了，又浪费了两个多小时！广告公司明天一早还等着要那份策划书呢，我得赶紧回去。”
　　“本想拉你出来放松一下，没想到耽搁你工作了。”我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他也意识到像是在责备我的一番好意，说：“唉，不是这个意思，我一急就不会讲话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吗？”
　　“快走吧，还为这点事生你的气不成！”我挑开塑料门帘，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激得脑袋也清醒了一些，两人大步流星地往宿舍赶。
　　形势对韩进学似乎越来越不利了。此后不久，有学者在全国著名的《士林报》上发表题为《如何保证博士生论文质量》的文章，建议以专家盲审制度完全取代核心期刊发文制度，并将博士论文写作与求职的两个高峰时段错开，为博士生营造一个公平而又宽松的环境，从制度上保证论文的质量。韩进学得到消息后直叹气，他千辛万苦跟老板合作发表的那篇CSSCI论文要是真这么一笔勾消，不是白忙了一场吗？
　　在全国高校中，吴越大学是率先实行博士论文盲审制度的，此外学生还要在核心期刊发表一篇论文方能毕业；而先前只要在普通期刊发表两篇论文即可。论文盲审要同时送给三位校内专家、两位校外专家审核，五位专家具有同等效力。评定等级分为优秀、良好、合格、不合格四项；不合格里又分为：小修改不需送审、小修改三个月后送审、中修改半年后送审、大修改一年后送审、重新开题五个等级。论文盲审实行一票否决制，只要有一位专家评审不合格，作者就得严格按照专家的意见进行修改，否则不允许答辩。
　　也有一些似乎有利的谣传。专家盲审听起来似乎公正无私，但专家库本来就是导师提供的，哪所大学的哪个导师研究什么方向，专家们都大体心中有数，又不真的两眼一抹黑，只不过瞒住论文作者一人而已，谁敢过分较真！到头来依然是导师说了算。
　　但不管怎么说，新实行的论文盲审制度的杀伤力还是相当大的。在等待盲审的那个把月，博士生就像就像滤过水的虾子等待下油锅，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在评审结果揭晓之前，没有谁敢保证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那些在实施盲审制度之前毕业的学生，都暗自庆幸赶上了好时候；而我们这些后来者，只得自认倒了八辈子血霉。
　　秦岚就是第一个撞上枪口的，他的博士论文评审结果是三个“良好”，一个“合格”，还有一个“小修改三个月后送审”。他就延期到三年半才毕业，再加上找工作的半年时间，还是在学校耗了四年。韩进学本来可以赶在盲审之前毕业，可惜他一误再误，错过良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