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闲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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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骄阳似火，灼烤着大地。雍城出城的大道，虽有两侧香樟拱接而成的浓荫遮蔽阳光，仍是闷热如蒸笼，路上行人车马寥寥。
一辆轻车缓缓而行，驾车的人昏昏欲睡，马儿也没精打采。车厢中却不时传出欢笑。
“徵儿，我还以为你真的和莲郎联成一气，一块儿对付我呢！”姒永月用绢子擦着汗，笑个不住，“哈哈，他精灵古怪的，没想到会上了你的当。”
嫪徵儿打着扇子，白了她一眼：“我要不演这么一出戏，他哪肯乖乖跟我们去雍城？又哪肯乖乖住回本家？”
离开京城后，姒永月和嫪徵儿将莲郎送回雍城郑家。趁着莲郎与家中亲人叙旧的时候，两人飞也似地溜出门，急急雇了一辆车出城。看着雍城消失在身后，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自从蕴章公主赐下莲郎，她既不敢转赠，又劝服不了他回家，只能供在家里，与相公一道，咬牙忍受他千奇百怪的花招。如今终于解脱，虽然不够正大光明，有欺骗莲郎的嫌疑，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一个劲儿开心。
“我们去哪儿呢？”
姒永月眨了眨眼睛：“先走得越远越好，然后，我们去游山玩水，顺便采采药，痛痛快快玩上一两年，再回秦州，开间医馆。”说着，憧憬满怀。
嫪徵儿微笑不语，前面的计划不错，回秦州嘛，到时候再说吧！
从夏到秋，白天，两人一起去山中采药，林间鸟语啾啾，地面覆着厚厚的落叶，一片片蘑菇散落在半腐的枝叶堆上，如淡黄的雾蔼，偶有小兽在远处一晃而过。晚上，借宿在山下村庄，两人在灯下整理所采药材，探讨药理，夜深了才相拥入眠。这段日子，是小两口成亲以来，从未有过的欢畅时光。当年成亲后，嫪徵儿整天被岳父刁难折磨，姒永月左右为难，两人愁成一团。到了京城，又有了莲郎，依然不得轻松。因此，姒永月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如神仙一般，心满意足。
某夜，嫪徵儿拥着姒永月，在她耳珠轻吻，呢喃道：“当年我娘和我爹定然也是这般快活！”
姒永月担心他又想起双亲早逝的伤心事，正想将话题引开，却听到他更温柔的声音：“从前我想起他们，总觉悲伤。如今我才明白，有过这样的好日子之后，就算早早去了，也是值得的。何况他们是一道走的，谁也没有撇下谁，哪怕到了阴间，也是携手相伴，不曾阴阳相隔，这是何等幸运。”说完，一声低叹。
姒永月听得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怅。
早晨起来，嫪徵儿已不在身边，想是去借宿人家帮厨去了。她懒懒起身，却觉一口酸气上涌，干呕了两声。出门在外，无法每天向癸神敬香，日子记得乱了。此时作呕，她猛然警醒，屈指计算日子，竟怀孕一月有余了。忙去告诉相公，盼了许久的宝宝，在他们不再作指望之后却突然来临，两人惊喜不已。
得知有孕后，两人不敢再往深山里钻，沿途只找小镇游逛，每到一处，姒永月便去当地的医馆拜访，遇到特别的病例，则主动请缨来诊治。凭着太医院的荐书，医馆和病人对她都十分信任。
又走了大半个月，过了两三处城镇，随着天气转凉，姒永月一天比一天困乏。
这一天，她刚写完一张方子，嫪徵儿伸手取方子时，碰倒了案上的笔洗，药方湮成一团模糊。他连忙愧笑道：“我去誉写一份。”另取笔纸写毕，交给妻子过目。
姒永月看了方子，脸色变了变，点点头，他这才把方子送到药柜配药。
待嫪徵儿包好药、送走病人，姒永月已不在原位。他寻到后院，才见到她坐在院中的草墩上，正仰着头发呆，眼中映着空廓长天。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肩膊：“永月，进屋吧，外面太凉。”
姒永月叹息道：“徵儿，我独自出诊以来，从没有误诊过一例。今天要不是你，我已出了大差错。我疑心也许以前也失误过，只是侥幸没被发现。”
嫪徵儿将她搂紧：“永月，你太多心了。偶尔出一次小纰漏，何苦如此自责？”
“都怪我不好，怀孕后，我整天倦乏思睡，本就不该继续出诊。原想救人，却差点变成害人。”姒永月越想越沮丧，禁不住嘤嘤低泣。“徵儿，我好怕，我怕我会越变越差，变成庸医。”哭了几声，又转为呆笑，“就算不能行医，我还可以去医馆给人家看门呢。”
嫪徵儿觉得她怀孕后，性情变了不少，远比从前脆弱敏感。此时，他不敢多说，多说多错，只好不作声，将她半搂半抱，送进屋内。
姒永月偎在他怀里，却说了一句更加丧气的话：“嫪儿，你如果做医师，也许比我要高明。”
嫪徵儿心中一动，将她放在床上，勉强笑道：“永月，你越发扯远了。哪有男子为医的。”
出了那次差错之后，姒永月十分泄气，不再接诊病人。到了下一处镇子时，却有人找上门来。来人黄昏时分登门，问明她是曾救治过蕴章公主的医师后，十分恳切地央求她上门为主人医治。姒永月推脱不过，只得带上相公，上了车轿。出城后，山路颠簸，她不觉沉沉入梦。待醒来时，已躺在床上，嫪徵儿躺在身边，还在熟睡，窗外天色已明。她走出门，才知身在何处。原来，已到了山脚一处庄院中，苍山四合，水田纵横，庄院依山修筑，在荟蔚林木间掩映，灵秀中隐隐又有恢宏气势。
早饭后，她被带到主人卧房，屋内温暖如春，一个女子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双目紧闭，浓黑的睫毛和眉毛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听到通报，她睁开眼，一对眸子乌亮晶莹，神采迫人，对姒永月微笑道：“医师请坐。恕我不能起身，失礼了。”
姒永月路上已得知此间主人有流产先兆，只能躺在床上安胎，忙笑着寒喧两句，为她把了脉，查了体征，又细问了平日的症状、饮食和用药，说道：“苏太太，这一胎保得侥幸，用的法子虽然对路，但尚未固本，所以你一直不能起床。”
苏方信懒懒一笑，挑眉道：“我住得偏僻，请医生路途太远，所以平日都是自己调理。要不是适逢姒医师路过，寻常医师，我也懒得请来。”
姒永月听得心情大好，笑道：“不要紧，我开个方子，配合针灸，调理半个月就无妨了。”说完，挥毫写下方子。方子写完，她记起前事，不由犹疑，不再似方才那般信心十足，迟疑道：“我想让我相公一起来看看。”
苏方信神色丝毫未变，吩咐仆人将姒相公请来。嫪徵儿听了姒永月转述症状，又看过方子，点点头。姒永月这才将药方递出，但脸色已呈灰暗。
待屋中只剩苏方信和姒永月两人时，苏方信请她坐到床边，说道：“姒医师，你刚才写药方时，有心事呢。”话似漫不经心，姒永月却感到隐隐压力，情不自禁对她讲了事情本末。
苏方信听后，轻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女子孕期不比平日，你身为医师，应该比常人更清楚，何必自寻烦恼？”
姒永月叹道：“道理虽然明白，但落到自己身上，见自己医术一落千丈，当然想不通。何况，看到相公的医术不比我逊色，我又忍不住嫉妒。”
苏方信哈哈大笑：“你年纪轻轻就有神医之称，眼下不过暂时身体不适而已。我活了三十年，一直杂而不精，藉藉无名，照你的说法，我岂非更无兴味？人生有涯，修为无休无止，你不必太执着。苦乐悲欢，只是一念之间，与功名利禄、生老病死又有多大关系？”
姒永月听了，不禁想反驳，却又记起那天晚上嫪徵儿的低语，他的双亲在采药途中意外身故，他们这一生是有憾还是无憾，徵儿回忆时是悲伤还是怅羡，区分确实只在一念之间，想到这里，她不由迷惘。
苏方信不待她回答，继续道：“一生最要紧的，是掌握住身边的人。我这份家业的打理，多半是靠着我的相公，小半是靠着其他的家人。他们做得再好，我仍是一家之主。你居然嫉妒自己的相公，实在可笑！任他医术如何高明，始终只是你的人。身为女子，怎能没有容人之心和用人之量？”
姒永月听得又羞又急，却无语辩驳。见苏方信说话多了，气息急促，忙替她按抚顺气。苏方信也不敢再说话，闭上嘴，却仍似笑非笑瞟着她，似乎还在继续教训她。
姒永月留在苏家，一天三次为苏方信针灸。闲暇时，或者和相公在庄院内游逛，或者去陪苏方信聊天，两人渐渐熟稔。姒永月发现，庄院内几乎尽是男子，少有女子。他们对苏方信极为恭谨。其中有数名男子，人物相当出众，与苏方信以姊妹相称，与苏相公一道打理庄院。姒永月偶尔问起，她只笑笑，并不回答。
半个月后，苏方信已可以下床如常行走。她请来姒永月，说道：“永月，我的身子已经好多了。你离开之后，可去民风开化之地开间医馆，与相公一道行医。你俩医术高明，而且世上少有男医，医馆肯定兴旺。”
姒永月惊讶不已：“哪有男子做医师的？”
苏方信哼了一声：“你年纪轻轻，却一脑袋规矩。在我这里，你看哪件事是男子做不得的？只怕做得比女子还好呢。娀后之乱前，世上有不少男医，难道你不知道？”
又被教训一通，姒永月圆脸皱成一团，无奈点点头，心里却想：几百年前的事情，与今世何干？
苏方信见她的模样，又觉好笑：“小丫头，我现在同你说的话，你只管好好记着，日后自有好处。你对你的相公，爱宠是够了，但也不能一味娇纵，否则将来安定下来，过起居家日子，肯定会尝到苦头。无论是哪一等男子，都有魔心，万万不可放纵。女子得癸神庇佑，能够自得圆满，在家中，必须时时引导男子心思，不能让他们入了魔道。若是得法，男子的力量和智巧都能为家中所用，他们自己也能平和安乐，否则，我们便如覆舟入水。你明白吗？”
姒永月又感到腹中胎儿微动，欣悦的笑容自然浮现，双手抚在腹部，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糊里糊涂点点头。
苏方信又问她打算再到何处去。她想了想，突然思念起姚正言，便依实相告。
苏方信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听说襄城新任的知县名叫姚正言，估计是你说的那位朋友。你放心，我送你去。”
过了两天，苏方信果然命人将他们送到襄城。出庄院时，又是傍晚，车轿宽大，姒永月和嫪徵儿在轿中睡着，仍旧不识道路。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