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复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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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在书堆里好几天，姒永月终于查到朱草出处，比照药书中的病例和明永长公主患病的渊源，斟酌着配了方子，这才往蕴章公主府上回覆。
蕴章公主沉吟片刻，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姒永月坦然答道：“四成。”沉疴难起，况且她未曾用过朱草，不谙药性，四成已是极限。
蕴章公主听了，倒未见得有多大失望，语声沉哑，似自言自语：“也难怪，时间太久了。不过，试一试总比不试要好。”静了一刻，又道：“皇姨有几分怪脾气，不见得肯试这个方子。若病人不肯医治，你平日是如何应对？”
姒永月轻松笑道：“不肯治病的病人，在下已见过不少。这是心病，要对症下药才行。”
蕴章公主暗忖：朝堂之事，你怎知其中奥妙？皇姨的心病，你又到哪里找药医治？虽然这样想，仍旧问道：“那依你看，皇姨心病何在？”
姒永月想了想，答道：“眼睛盲了许多年，谁不想复明呢？长公主想必是有疑虑，担心是一场空欢喜，反而惊扰了身边的人。这个不要紧，在下只说是治别的病，到时候，眼睛能治好，自然是好事，若没有治好，也不至于失望。”
蕴章公主听了，抿嘴笑道：“你果然有经验！就照你的法子办吧。”
姒永月再度见到明永长公主。
长公主眼睛失明，耳力和嗅觉比常人灵敏，闻到淡淡药香，不知是多少种药草混合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她懒洋洋问道：“姒医官，前两天已问过脉了，为何今日又来？莫非有什么不对？”
姒永月从容回道：“前几天，在下寻到一个方子，对殿下的顽疾或许对症。”
“顽疾？我有何顽疾？”长公主笑中带上了冷意，空茫茫的眸子对准了她的方向。
姒永月清晰感到长公主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的力度，几乎要怀疑她是否真的眼盲，惴惴回道：“殿下鼻根两侧在秋冬两季是否涩痛？”
她从蕴章公主那里得知，长公主昔日眼盲是由毒瘴所致，虽经救治，但因为药物不足，毒素未能除清，只救回了性命，却盲了双眼。以她的经验推测，眼睛是人体最娇嫩的部位，若是余毒未清，多半会有此症状。是此便冒险一问。
长公主微现讶然：“这个小毛病，已经多少年了。你竟能看得出来？”
姒永月一试得中，暗呼侥幸，心中多了几分把握，一边从诊箱中拿出一个小匣，一边不慌不忙道：“殿下，有个方子正好可治此疾，因此，在下冒昧配好了药，斗胆请求为殿下治疗。”
长公主心中澄明，鼻痛之恙在眼盲后才出现，姒永月明里是治鼻痛，实际定是要治眼睛。她不挑明，只问道：“越儿交给你的这件差事，你觉得轻松吗？”
姒永月笑容纯净明亮：“殿下，在下只是见病技痒，看到病人，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全力以赴去医治，医得好，是病人一家的福气，医不了，我也问心无愧，因此，从来未感沉重。”
明永长公主看不见她的笑容，不过从她的话语中，已经知晓她竟是纤尘未染，对她添了几分好感，微微笑道：“你说这话，倒有几分医者的本色。但是，这点小毛病，我不想费神医治。”
姒永月听惯这类话语，自然而然便应道：“殿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的身体，贵在调和通畅，若有不适，定是有经络不通，小壅不治，遇洪则为灾。平安方能喜乐，身体康宁是人世最为要紧的一件事，若不于此费心，福禄寿禧都难免成空。”
姒永月讲得头头是道。长公主听在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冷笑一声，问道：“你这番话说过多少遍了？如此顺溜！”
姒永月照实答道：“在下以前在家乡为人治病，常有人爱惜钱财，不肯花钱买药，或是怕耽误了功名利禄，不肯费时治疗，在下便以此言相劝。说得多了，就脱口而出。”
长公主变了脸色，冷冷责问：“原来在你眼中，我竟同那些愚妇一样？”
姒永月此时已听出长公主语气不善，回想刚才说的几句话，果然有些不妥，慌忙跪下答道：“在下怎敢将她们与殿下相比？殿下金尊玉贵，理应更为爱惜玉体才是。”
长公主听出她语含惊惶，勉强抑了怒气，沉下声音：“你是不是想说，我这病是非治不可了？”
姒永月鼓起勇气：“殿下，何事能比身体更重要？五官通五感，四体联四脉，一处有恙，周身被疾。人生在世，处处都该顺应天地化物之道，明明有望治愈却不就医，在医者看来，便是拂逆天意。”
长公主听得怒气勃发，拍案喝道：“好荒唐的言论！照你的说法，人生在世，都只求保全一己安康，那岂不是家也可以不要，国也可以不要？”她从未听过如此率真大胆的说法，虽是生气，却不愿将她逐出，反而起了争胜之心，一心要将她驳倒。
姒永月再次见到长公主发怒，已不似刚才慌乱惧怕，虽是跪着，却挺直了腰，倔强无比：“殿下，在下此生最崇敬的人是医神孙孟和。她因生于战世而成就传奇。《回魂录》是医界奇书，在下当日研读时，只觉惊心动魄。书中遍论诸种外伤、恶疾和百毒的救治方法，由此而有医神之誉。她在书中几次感慨，战场杀人易，而医者救人难。费尽千辛万苦方能救回一人，转眼间又为刀剑所戮。病人辗转病榻，求一夕之安而不可得，而健全之人却不惜以性命相争，直至血肉横飞，血流漂杵。”
长公主听出她话中之意，讥诮道：“真是愚见！世上争斗怎能避免？”
姒永月颤声道：“世上争斗多为无谓，为何不能避免？” 声音中带着几分悲悯。
长公主轻笑：“那你为何要携眷离家远行，到了京中依旧家室不宁呢？”
姒永月脸一红，没想到闺阁之事被揭出，含羞道：“只因在下愚笨，虽然知晓这些道理，但亲身践行时，却无从着手。”
长公主朗声笑道：“哈哈哈！这有何难。我再送你一名男子，搅了这个局面。到时候，他们该吃醋的吃醋，该结盟的结盟，你在一边瞧热闹即可。堂堂一家之主，怎么能让屋里的男人辖治了？”
姒永月慌了手脚，忙道：“求殿下，万万不可。”
长公主大笑：“多简单的法子，你却想不透这层关系。”笑了几声，笑声骤然停歇，凝了颜色，缓缓道：“我觉得你可笑至极。但细细一想，可笑的其实是我自己。”
姒永月疑惑地看着她，不明其意。
长公主听不到她的回答，却似看到了她一片空白的模样，语气恢复温和，问道：“姒医官，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法？”
姒永月听到她终于肯医治，不由大喜过望。
过了一个多月，每日姒永月到长公主府上，为她精心调配汤药，兼以外敷、针灸。不过正值盛夏，鼻痛之疾即便治好了，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效果来。
这天，明永长公主起床后，对着窗子，睁开眼睛。她十五岁失明，陷入黑暗后，她反复回忆外界的一景一物，已将那十几年间看过的所有景象铭记于心。她还回忆自己曾经的表情。因此，即使看不见，她仍会像常人一样，适时地睁开、闭上眼睛，或者眨眼，若是不知真相的人，乍相处时，很难猜到她竟是盲人。
眼前，黑色的迷雾似乎淡了些，不再是没有底的漆黑，有了深浅之分，灰暗之中，有影影幢幢的黑影，看不清形状，起伏着涌动着，像无数潜伏的怪兽。她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在黑暗中徜徉二十年，竟能有重回光明的日子。然而，这又将付出什么代价？健全的身体，真的值得抛弃所有吗？
姒永月按时谒见，施针用药后，照常问道：“殿下，可否感觉好些？”
长公主对着她的方向，盯着她：“还未到时候，感觉不到。”
姒永月应了一声，捻起一根银针，凑近她的脸，仔细认穴。银针在日光下光芒折转，映照之下，只见她两眼瞳孔猛然收缩。
姒永月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有意将银针又在她的瞳仁前轻晃两下，果见那眼中隐隐有光彩流动，不似先前凝滞无神。她又惊又喜，不知不觉呼吸声变得粗了，正要发问，却见长公主眸中骤然有寒光一闪。她感到一股寒意迎面袭来，顿生惧意，一句问话在口中生生忍住，一声也不敢吭，只是不断扫视长公主的双眼，疑惑不已。
长公主的目光仿佛透过她，看向远处，问道：“我这病还要治疗多少日子？”
姒永月莫名慌乱不已，却说不清其中缘由，只得依实答道：“配的药今天正好用完，殿□□内的毒素也已涤清，剩下来只需调理些时日，就可好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姒医官可以不再来了？”
“是。”姒永月感觉如黑云压顶，说不出的沉闷阴郁。
长公主又道：“你不要再回太医院了。你的医术高妙，大可离开京城，自立门户，开间医馆。”
姒永月嗑嗑巴巴道：“蕴章公主也是如此嘱咐在下。她说会替我准备好荐书。”
长公主笑道：“很好。你定了离京的日子没有？”
姒永月更加糊涂：“还没有。”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最好这两天就走。”
姒永月不由自主答道：“是。”根本不敢开口问原因。
长公主轻叹一声：“你可称良医。这些年来，我收集了不少医学典籍，还有些不常见的药材没用完，现在交给你，想来你不会辜负了它们。”说完，吩咐下人呈上几样物件。
姒永月看了，心跳如狂，其中有两本绝版医典，她久闻其名，却无缘得见，还有两匣药材，都是从未见过的稀世药物，只在药典上见过图形。她不敢置信，辞谢道：“殿下赏赐过于珍贵，在下不敢承受。”
长公主现出倦容：“我留着它们也没有用处，在你手上，也不算白糟踏了。”
姒永月见推辞不掉，这才欢喜不尽地谢恩收下。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