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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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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正言回到房中,抑郁难言。母亲与她只见了一面,就匆匆离去,她像被从空中抛下,重重跌入全然陌生的环境。姥姥虽然慈祥温柔,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爱意,反觉得姥姥的话语有沉甸甸的份量,令她无形中感到透不过气的压力,连走一步路都觉得艰难。
坐在床上,她将自己藏在重重床帏浓黑的影子里,闭上眼,反复地问:我是谁?
在周城时,家徒四壁,父亲对她一贯冷淡,可她始终还能抱着小小的希望,期盼能依靠勤奋读书,让日子慢慢变好,使父亲不再辛苦操劳。父亲冷漠而超然的模样,虽令她不敢亲近,但也让她怀有敬重。面对旁人的嘲笑和欺辱,她能泰然处之,不过是因为心中所持的这股志气。纵然被逼迫成亲,她也能忍,因为她对生活其实并无奢求,更何况,姜青鸿确实是个好男子。
而今,过去的一切全被抽空。突如其来回到母亲身边,她在另一个世界扎下的根被生生拔出,其中的不舍和痛苦却完全没有人理会。
她在黑暗中拧紧眉头,低低自语:我已经长大了,做了母亲,有了锦儿,再也不是孩子。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我能够和以前一样,好好地过下去。慢慢地,她挺直了腰。
第二天早上,姚艺看到的姚正言,平静温和,不再恍惚犹疑,微笑中透着坚韧。她眼中不由蕴满笑意,在孙女的肩头轻拍:“正言,这样就对了,这个样子才像我的孙女。”
接下来的几天,姚艺把她带在身边,早上到前厅处理完事务后,回到院中,或是与她闲谈府中细事,或是一起逗哄锦儿。
姚府中人见到隐没十年的姚正言突然出现,自是十分惊奇,向姚艺奏报事情时,常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瞟向她。可惜她始终不离姚艺左右,又一言不发,只是专注聆听姥姥与众人的交谈。众人心中装满疑问,却不敢当着老太太冒昧相问,只能从她的外貌举止揣猜她的性情和经历。各房的小姐、表小姐见过姚正言后,又对各自的女儿说起,不外乎是她如何沉稳高深。姚家那些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听了,对她充满向往,纷纷向姚思言打听她这位神秘的姐姐。姚思言自然是不吝余力地赞扬,将姐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令她们看来姚正言简直近于神人。
过了七八日,姚正言已将家中长辈认熟。姚艺育有两女两子,长女便是她的母亲姚世平,次女姚光平,两个儿子均已出嫁,其中幼子姚盈思嫁给蕴章公主为细君,她早已见过。姚艺的姐妹和表姐妹中,有三家也住在府中,这些姨姥姥、表姨她也一一认识了。姚府中,与她辈份相同、年龄相仿的少女约有二十余人。平时在姚氏家学中读书,这些表姐妹还不熟悉,只是知道名字而已。
这些日子,她对姚家的产业也稍有了解。姚家产业无数,最闻名的当数“千机阁”。千机阁生产各类机具,上至校天仪,中至脱谷、酿造、纺织、冶炼等百业千工所用的机器,下至细巧玩具首饰。只要是千机阁出品,无不巧夺天工。外人纵想模仿,总不得其法。据传,天夏大军中,精锐之部所用的武器也是出自千机阁,而非军器司。为保持千机阁数百年不堕的声名,姚家兴办家学,课程繁浩,女儿都要入家学苦读。更兼姚家仿佛得到天地钟灵毓秀,世代女儿都聪慧无比,如今姚家是根深叶茂,人才济济,财富无可计数。
与姥姥相处几日后,姚正言不似先前拘谨,偶尔也说几句玩笑,但仍是满怀心事,同时,又暗地琢磨姥姥的行事和喜好,惟恐无意拂逆了她。这样一天天下来,心神疲惫,越来越盼望母亲早日回家。只有傍晚,姚思言放学来陪她谈笑时,她才略感轻松。姐妹两人日渐亲密,每次她听到妹妹讲家学中的事情,都神往不已。
这一天,姚正言鼓起勇气,向姥姥提出想去家学看看。
姚艺仿佛正等着她说这句话,随即笑道:“你母亲这些年来,一直称你在随父亲潜心学习,那些表姐妹早就仰慕你的大名。你返家后,她们一直想向你讨教,都叫我拦回去了。你去一趟家学也好,心里有个底,在姚家的姑娘中间,你究竟算哪一等人物。”
姚正言听了,想起妹妹平日说起的那些新奇学问,心里不由打鼓,为难道:“我只是去看看,不敢与她们切磋。”
姚艺的笑容无影无踪:“有些事情由不得你敢不敢。”
姚家的女儿,满了五岁,便入家学读书,每月初一、十五各游歇一天。课程由家长指定。家学中除了族中女儿,若外姓孩童生性聪颖,通过了姚家的考试,也可入读,学成后,多数都留在姚家效力,那少数自立门户的,也与姚家少不了往来。因此,姚家也从外网罗了众多人才。现在,家学中的学生,由五岁至十八岁,加上外姓少女,共有两百余人。
姚氏家学设于姚府东院,当街另行开有大门,门前有十余座文德牌坊,若从外面一路行来,由巍峨的牌坊下穿行而过,自然而然肃然起敬。此时,姚艺带她从院中直接穿入家学。
先到蒙学堂中。这里是初入学的孩童。姚正言含笑听了老师讲了几句课,觉得颇有趣味。走出来后,再依次到年龄渐长学生的教阁。八九岁学生的功课中,便有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学问。多听两句,便依稀能听懂一些,越发觉出其中的奥妙无穷。她的步子越迈越慢,恨不得立即就坐在这些小女孩之间,与她们一同听讲。
到了十二三岁少女的教阁中,她的神情渐渐凝重,笑不出来。这里的功课,她不再能猜测出内容,只知定是有趣的学问,可惜却丝毫听不明白。
最末一间屋子,是十六七岁学生的教阁。姚艺在门外轻声说道:“正言,这里都是和你一般大的表姐妹,过了今年,她们便要离了家学,进入千机阁。”
姚正言点点头,心跳突然加快。迈入门槛,绕过当门的隔屏,正位设有老师之席,左右首各有四席,八名少女端坐其后,装束端洁,神情端穆。瞟见到老太太带着一位少女进来,猜到这便是传说已久的姚正言,碍于老师未发话,不敢张望。老师见到姚艺进来,忙起身行礼。
姚艺回礼后,对那些少女笑道:“今儿我带你们的正言姐姐来看看,你们不是早就想见她吗?都把功课拿出来,让她好好检视,若被她挑出有偷懒的,逃不了罚。”说着,拉着姚正言在正席坐下。姚正言听到姥姥这样说,不由心乱如麻,又不敢同席,往前虚了半座。
众少女闻言,吃了一惊。瞧见姚正言虽与她们年纪相若,但神态高深莫测,老太太又对她如此爱重,加上姚思言平日的宣扬,越发觉得她果如传言一般不同凡响,一个个都惶恐起来,清点自己的功课,唯恐露了拙,被这位大才女取笑了去。
她们轮流将功课捧到姚正言面前,见她一页页翻过去,若是眉头略微一皱,她们的心便突地一跳,一直到她不露声色地将功课递还,她们才松出一口气。
有一位少女上前时,不似别人那样紧张,大胆地望着她,递上功课,笑道:“小妹舒言才疏学浅,让正言姐姐见笑了。”
姚正言看着这些少女的功课,心中的凉意已浸透身子。待翻看姚舒言的功课,其中满是图形,被不同的曲线、直线、数据塞得满满当当。
姚舒言又开口道:“我对正言姐姐仰慕已久,今日斗胆请教,望正言姐姐不吝赐教。”说着,指着一页上的图形,提了一个问题,然后以期冀的目光看向姚正言。
姚正言只有苦笑,心道:她们在我幼年名声之下笼罩已久,若不亲眼见识,定无休止,哪知我现在早已远不如她们。看来只有彻底地丢一次脸,才可摆脱。想到日后定被这些心高气傲又兼巧思百出的姐妹们看低,不觉微有不甘,却又无奈。不过,秋试、春试两度落榜,她心中那股舍我其谁的锐气已磨灭大半,早已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对这事看得倒也不是太重。
她将功课推还给姚舒言,对上她不解的目光,正要开口,一旁姚艺说道:“舒言,这题目你想了几日?”
姚舒言微红了脸,答道:“回姥姥,舒言想了两天,还是不知其解。”
姚艺点头道:“你精于形术,在姐妹中是少有的了。只可惜毅力稍欠。这题目,你好好儿再想三天,若还是解不了,再来找正言吧。”
姚舒言听了,红着脸,将功课领回。
姚正言含笑安坐,表面上镇定自如,暗中却如坐针毡,她双手在案下交握:无论多么难堪的折磨,终有度完的一刻,她镇静地等待那一刻到来。
少女们看她的目光却更加恭敬。
回到院中,姚艺问道:“正言,你还想到家学去读书吗?”
姚正言咬了咬唇,答道:“想。姥姥,我是耽误了很多时间,但假以时日,我绝不会比她们差。”
姚艺摇摇头:“已经太晚了。”
姚正言的心陡然一沉,露出不忿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姥姥,在你看来,我不够聪明吗?”
姚艺情凝重,说道:“正言,以你幼年的天资,若没有耽搁这十年,定是姚家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应付她们自是绰绰有余。不过,祸福相依,这也未必是件坏事。”
她令众人退下,继续道:“人人都道你母亲是我最得意的女儿,却不知道这些年来,她越来越不像我的女儿了。”
姚正言屏息凝听,不敢出声。
只听得姚艺缓缓道:“千机阁自创建,已沿传二十代。世人皆道千机阁以机巧闻名。但四百年不倒,却非靠机巧所致。你母亲急功近利,依我看,已为姚家埋下了祸根。这几年千机阁声势远胜往日,我心中的焦虑也一天多于一天。姚家财富远可倾国。但是树大招风,盛极则衰,强极则辱。我宁愿失去十之八九的财富,只求姚家长久的安宁。”
姚正言只有点头。
姥姥却伸出手来在她额头轻抚:“傻孩子,只知道点头,你明白姥姥的意思么?”
姚正言答道:“无论姥姥要做什么,都是为了姚家长远的好处,正言一定遵行。”
姥姥挥挥手:“我要你回到朝廷中去。”
“不!”她脱口而出,“我不喜欢那个地方。我想读书,我想进千机阁。姥姥,我从小就喜欢,可惜爹一直不许我接近。我会努力,会做得比她们更好!”
姚艺呵呵一笑:“姚家缺的不是技巧和财富。我刚才的话你都做耳边风了么?”
姚正言睁大眼睛:“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姚艺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也许就是命。”正如她难以控制世平,世平应该也难以控制正言吧?女儿永远是母亲心中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御书房中,敬文帝问膝下三位公主:“议行锦钞之法,你们觉得如何?”
知华公主说道:“锦钞之法甚好,但钞法是死的,行钞之时,必须有高明之人从旁指点,才不至于出差错。而就目前看来,此人非大利部尚书何钦容莫属。”她年岁最幼,身子又弱,便只就事论事地浅谈两句,将剩下的话留给两位姐姐去说。
敬文帝微微点头,又看向蕴章公主。
蕴章公主笑嘻嘻地说:“饶了我吧,那篇钞法中尽是数字,我连读三遍都读不下去,若要我提法子,岂非问道于盲?”
敬文帝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也不逼她,转向启慧公主问道:“真儿,依你来看呢?”
启慧公主一直在沉思,闻言微蹙眉头,说道:“两位妹妹说得极是。”
蕴章公主忙摆手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启慧公主笑道:“你说钞法中尽是数字,连读三遍都读不懂,可见钞法极是复杂,其中数字若略有增减,实效便大不相同。倘使有心人在其中捣鬼,我们都要被蒙在鼓中。”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由何钦容行钞,则等于将举国财权交付她手中,必须慎之又慎。”
敬文帝听得入神,见她停住不讲,便问道:“究竟行不行锦钞呢?”
启慧公主道:“事关社稷,儿臣不敢妄议。”
敬文帝笑道:“真儿,你总是谨慎过了些。”
启慧公主呈上一份墨卷:“母皇,这是去年大比的落榜卷子。”
敬文帝取过阅了,沉声道:“这样的文章,竟然落榜?贡院每年选拔上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才?”
启慧公主笑答道:“中榜的人,才华也是好的,但文圣堂之学独尊之势,近些年来越来越明显。所以,我担心将行钞之事寄于大利部,会有隐忧,必须想出极妥法的制约之法。”
敬文帝又问:“依你看该如何呢?”
启慧公主浅浅一笑:“儿臣还没想出好的法子。”
敬文帝端视手中卷子,问道:“这名考生现在如何?”
启慧公主皱起眉头,答道:“说起来,这件事颇为蹊跷。这名考生本名姚正言,是大司天监姚世平的长女,今年十六岁。但她投考时,却顶名冒籍。落榜后,碰巧被荐入恩榜,还陪越儿到允州走了一趟。前些日子,越儿才发觉此事。”
敬文帝听了,沉吟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姚家意欲何为?”
姚家世代以来,几乎从不入朝为官,纵使朝廷百方延揽,姚家也不肯让家中女儿入仕。和惠帝时,几番降旨,姚艺才不情不愿地让长女任了大司天监这样的虚衔。不过,姚家并非超然世外,每代都会与皇族支脉和名门望族联姻,娶婿嫁子的对象,均为根深叶茂且稳妥内敛的世家,既不选炙手可热的权臣豪贵,也不屈尊与碌碌之流为偶,因此,人虽在朝廷之外,势力却不可小视。如今,竟出了这样的怪事,敬文帝自然惊讶。
想了一会儿,她吩咐启慧公主道:“你见一见这个姚正言,看她是否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