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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生离 ...

  •   蕴章公主回京的第二天早晨,皇后命人到素御史府中传召姬黛螺入宫觐见。
      这位皇后的来历如同传奇。他是已故慕皇后慕绰的亲姨侄,今年不过十九岁。当年,敬文帝与慕绰恩爱非常,可惜慕绰福泽不深,在敬文帝登基三年后,一病不起。在他的葬礼上,敬文帝见到慕琼琦,下旨将其留于宫中,由老宫人教养照顾。两年后,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将慕琼琦立为皇后,亲手将他扶上悬置两年的后位。
      慕琼琦年纪虽小,行事却极为果决,深为敬文帝所喜,放手任他整肃后宫,如今后宫一派井然。
      姬黛螺由宫人带至御花园深处,假山之后,皇后的座椅设在石基上,长长的裙幅垂到地面,珠绣文凤在未融的雪地上熠熠闪亮。
      待他行过礼,上方传来清脆的声音:“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珠玉环绕中,慕皇后俊美如天人,然而神态威严中透着阴郁,与年龄颇不相衬。
      慕皇后盯着姬黛螺看了几眼,冷冷问道:“姬黛螺,你为何愿意嫁给越儿为侧室?”他的声音清亮明快,干脆利落如金石撞击,隐隐有断金伐玉之势。
      姬黛螺闻言微微一怔,回禀道:“陛下,事关贞节,不得不嫁。”
      慕皇后冷笑一声:“允州风气不似京城,姬节使又大权在握,你不难嫁入好人家为正夫。你究竟有何目的?”
      姬黛螺无奈道:“若说我是真心爱慕公主,陛下可相信?”
      慕皇后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最好。后宫不得参预政事。我也不便多问你。不过,你在公主府中,要谨守本分,否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都容不得你。” 话声中透出的压力令姬黛螺骤然觉得呼吸一窒。
      他忙低下头,避开慕皇后咄咄逼人的目光:“谢陛下教诲。”
      慕皇后又问道:“宫门一入深似海,你真的不回头?”他的语气依然很冷,姬黛螺却感受到一种危险的诱惑,不由心神一凛,答道:“陛下,我回不了头。”
      慕皇后不再多说,吩咐左右道:“送姬公子。”
      待他随宫人曲曲折折走出御花园,方才回头一瞥。他感觉慕皇后如一柄宝剑,虽在鞘中,仍散发着森然凛冽的气息,令御花园雪后初晴的几分暖意肃然一空。现在隔着几重门,才将那股气息隔绝其中。

      见姬黛螺消失在视野中,慕皇后从座椅上跳下来,跺了跺脚。坐在高处,并不暖和。
      正值敬文帝下了早朝,到花园中来寻他,笑问道:“听说你召了姬存忧的儿子进宫,你觉得他怎样?”
      慕琼琦看着皇帝:“那孩子生得确实很美,而且颇不简单,不知越儿能否应付得了。”
      “孩子?”敬文帝失笑。“你才多大,竟然学得这般老气横秋?”
      慕琼琦将手放上她的肩头,不以为然:“我是你的皇后,在我眼中,他们自然都是孩子。”
      敬文帝在铺好锦垫的石凳上坐下,闭上眼睛,他走到她身后,双手揉捏她的颈脖和肩膀,力度恰到好处。过了片刻,她轻拍他的手:“谢谢!”
      他停下,手却没有离开。
      敬文帝轻轻站起,他的手不得不滑下。她回头看着他,秀美的面容笑得有几分迷离:“过去我们太宠越儿了,他总是说,宠坏了又怎样,谁又能一生长乐。是啊,谁也不能快活一辈子。”她的手拂过他的脸,没有温度的抚摸,眼神瞬间变得明澈而疏离,“记得你比越儿还要小两岁吧。也难为你了。”
      她缓缓离去,背影孤单。
      他的身体僵硬,无论他做什么,她看到的都不是他,而是一抹寄托在他身上的影子。他的灵魂、他的血肉,所有的用处只不过是盛装那抹影子。

      启慧公主在假山后找到他,将他紧握成拳的左手从突起的石尖上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扳开,他的手心已满是血痕。
      他的声音清锐中透出一丝绝望:“真儿,我永远替代不了他,舅舅太完美了。”
      启慧公主的声音干涩:“其实你做得已经很好。如果当年父亲能像今天的你这样,便不会心力交瘁,灯枯油尽。”
      他拾起一团雪,拭去手上的血:“谢谢。”挺直了腰,自有一种傲然。
      “我陪你走走。”启慧公主的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她的身姿纤细挺拔,背影与母亲颇为相似。
      慕琼琦不由说道:“你越来越像皇上。”
      启慧公主转过脸,笑道:“你和越儿的模样也越来越像父亲。”
      他似被触痛,习惯地掩饰好眼中的痛楚后,微笑道:“我和舅舅真的很像吗?”
      启慧公主敛去笑意:“无论多像,你仍然是你自己。”
      不知不觉,他们走上山坡顶处。俯瞰之下,坡地底部的平地上有一座灰色的宫殿。它当年也是雕梁画栋,但自从某一年,成为安置前朝公侍之所以后,彩漆一年年剥落,再没有整饬,杂草蔓生,野花自顾自开得姹紫嫣红,越发衬得宫室凄然失色。宫室前原有一座荷花池,现已干涸成一片枯地,七八个中年男子坐在地上晒太阳,神色木然。他们穿着旧得暗淡的宫装,容颜憔悴,头发斑白。和惠帝之母泰欣帝遗留下的公侍大多已老死,遗留下的这几个,在泰欣帝驾崩时,还是十六七岁的韶龄少年,初承恩宠,光明美妙的前途刚拉开序幕,就随着泰欣帝的溘然崩逝,化作无穷无尽的冷清孤凄,无论曾是如何的贤德、才智或风情,只剩下与草木同腐的唯一选择。
      启慧公主望着慕琼琦:“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
      年轻的皇后点点头。当时,他对昔日的表姐哭诉:任是多么良善的人,到了后宫中,都会变为毒辣的火舌,皇后便是在一片火海之上,哪能超脱。舅舅已经去了,皇上若有半分怜惜我的心,又怎么将我置于这样的地位?她则冷冷作答:做皇帝又何尝不是在刀丛上跋涉?你过几日便是天夏的皇后,我和妹妹们依礼都要叫你一声父后,这份煎熬,你休想能躲过去。
      “我当时也未料到你会做得这样好。”
      “她恨这后宫,恨这后宫逼死了舅舅,我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柄剑。”
      “母皇不仅是女人,更是帝王。爱一位帝王,太难。若父亲肯对母亲少爱一点,少些执着,他现在会还在我们身边。皇后,你何等聪明,不要去自寻烦恼。”
      “真儿!”他忍不住喝道。
      “人难免会有贪念,有贪念便会生妄想。”启慧公主不惊不恼,徐徐道来。
      “你难道能无欲无求?”他冷冷质问。
      “我?”她冷笑着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需要她做的已经够多,她不可能再有任何索求。

      同一天早晨,姚正言醒来后,两个小僮进来服侍她梳洗更衣。她不习惯,却也不好拒绝,由着他们摆弄,心中不住思忖。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她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一个小僮跑去看了回来,笑道:“听说您回来了,各位孙小姐都想来探望,被老太太派人拦在外面。”
      “哦。”她漫然应了一声,看着镜中。镜中的少女也凝神看着她,盛装华服烘托之下,小女儿气荡然无存,肌肤莹润,温雅动人,当日一袭青衫、冷若冰霜的贫家小姑娘已不复存在。她究竟是谁?
      “我想见姥姥。”
      “老太太正在前厅议事,每天都是近午才回来。”
      她踌躇许久,“我可以出去吗?”
      “孙小姐可是要去天乐巷?老太太已吩咐我们备好了车。”

      一下车,姚正言就急切地拍门,门开后,不顾管家惊讶的目光,冲进内院。她所住的厢房,房门大开,却空无一人。她回头,看到闻声前来的嫪徵儿,急问道:“姐夫,青鸿到哪里去了?”
      嫪徵儿疑惑地问:“昨天傍晚,不是你差人把他接走了吗?”
      姚正言听了,像被冰水兜头淋下:“不是我!你看清是什么人没有?”
      徵嫪儿闻言也急了:“我在后院,没见着。听永月说,青鸿走得很急。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去叫人把永月找回来?”
      姚正言无力地回答:“不用了。我自个去太医院寻她吧。”
      待见了姒永月,问起此事,她笑道:“你别着急,是我没同徵儿讲清楚。昨天我回家不久,就有人来找青鸿,听青鸿说,是你爹差人传信要他随来人去找他。前些日子,青鸿托人到周城去接姨父和锦儿,却没找到人,正在着急,见了书信,就匆匆走了。你不要着急,想必青鸿正和姨父在一起。你快回家等着,说不定过会儿他们就都回来了。”
      姚正言心中安定了些,虽仍隐隐觉得不妥,但已不像来时那样毫无头绪。
      姒永月又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找到姨父他们了呢。”
      姚正言苦笑:“确实碰到爹了,但没见到青鸿。”当下把认亲之事,大概说给姒永月听了,略去了父亲离家的原因,又说:“我的本名原叫姚正言呢。”
      姒永月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叫道:“宛儿,我不是在做梦吧?”
      姚正言笑了笑:“自然不是。”
      姒永月抓着她的手臂,欢喜道:“我真高兴,你也有娘了!而且,家就在京城。你家那么出名,你又是长女长孙,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你不好!简直像做梦一样!”她压根没想着要问姚正言父亲为什么离家,只觉得又惊又喜。
      姚正言又笑了笑:“永月,你比我还高兴呢。”
      她们又聊了许久,姚正言嘱咐她一定要来姚府找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姚艺见到姚正言回来,笑问:“正言,见着朋友了?”
      姚正言点点头,忐忑问道:“姥姥,青鸿现在在哪里?”
      姚艺讶然道:“你可是问姜青鸿?怎么了?他不见了?”
      姚正言没料到姥姥会这样回答,脑中轰然一声,但仍怀着一点希望,把去天乐巷的经过对姥姥说了一遍,说话时,声音不由颤抖。
      姚艺却不在意地说:“想来是你母亲把人接走了。我确是不知。你不必着急,等到你母亲回来,自然就能见着人了。”神态慈祥可亲,口吻像在抚慰吵着要糖吃的孩子。
      姚正言哪能不急,问道:“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姚艺笑得更可亲:“你母亲的性子急,事情留不过夜呢。”
      姚正言不得要领,皱着眉又追问:“姥姥,我是问为什么!”
      姚艺扫了她一眼,似是奇怪她何以有此一问:“姚家的姑娘怎么能娶那样的男子?更何况你是长女长孙,将来是姚家的门楣,半点也马虎不得。这事原本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母亲可能太担心你,所以才在临行前赶着让人把这事给办了。”
      姚正言听得胸口发闷:“娘会为难青鸿吗?”
      姚艺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你的那门亲事,我听你母亲说过了。姜家那样对你,你也不生气?真是一点火性都没有,不像你母亲呢。”
      她执拗地说:“姥姥,青鸿很好,我不怪他。”
      姚艺怜惜地说:“傻孩子,你知道什么!那种男人有什么好?”
      她呆了一下,答道:“他对我很好。”
      姚艺笑了,显出眼角的深纹:“只怕你对他更好吧。这种小事,不值得纠缠,等你母亲回来,她自会处置。”她的眼睛微眯,不觉现出几分威严,令姚正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你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身为姚家长孙,要做的正事多得很呢。”
      姚正言口中发苦,说不出话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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