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钦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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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钦差
十一月初七，蕴章公主离京前往允州。此行的缘由是敬文帝日前颁发的两道圣旨。
第一道旨意是犒军。十月，允州节度使姬存忧上表，称献朝廷四十万贯。敬文帝嘉许之，下旨遣使慰劳允州将士，以姬氏所献钱赐之。
另一道旨意是免课。允州矿井星罗棋布。敬文帝下旨，为免百姓税苦，凡废弃矿井，核实后即免税课。另谕，凡新开矿井，五年内免课。因此遣使清查税课清册所列矿井和五年内新井，以便及时蠲免。
敬文帝命蕴章公主任钦差，担负犒军和核矿之责，嫄媛率两百神策军精锐护卫。
蕴章公主乘的是往日为出游特制的绣毂，平稳舒适，分前后厢，床几桌柜俱备，还有许多为旅途特制的玩乐用具。
眼下，蕴章公主和嫄媛歪在床上，聚精会神以磁石棋盘手谈。姒宛同两名侍女坐在外厢。她无聊地翻书，偶尔向棋盘上瞟一眼，却更觉沉闷。
蕴章公主和嫄媛出惯远门，对旅途无甚兴趣，安心窝在车内打发时间。姒宛甫出门时，扒着车窗看路边景色，无不新鲜。但十天之后，也失去兴趣，只盼快到下一处城镇，好下车散心。
“哗啦！”嫄媛一把将棋子搅乱：“这棋下得太没意思！”她想了想，对外厢的姒宛招手：“小丫头，过来，陪我下棋。”
蕴章公主大笑：“你连我都胜不了，何况是她？”
嫄媛不理，吩咐姒宛：“不许赢，也不许输，只许和我平手。”
姒宛一怔，随即答道：“下官尽力。”
嫄媛一拍棋盘：“谁叫你尽力？我说的是平手！”声音比平日又高了几分。
姒宛平静地低下头：“是。”
蕴章公主知道嫄媛是输棋后心中不忿，借故发泄，嘿嘿冷笑了两声。
姒宛果然收敛棋力，尽量与嫄媛保持势均力敌。怎奈嫄媛故意刁难，一时杀手连连，一时频出昏招，她只有随机应变，这盘棋下得异常艰苦。
过了中盘，嫄媛心头的闷气才慢慢发散出去，品出下棋的趣味。官子收完，果然是平手，她笑道：“不错，这样下棋才有趣。”又赞姒宛：“你的棋下得很好，想不想到军中来？”
姒宛未及答话，蕴章公主就含笑截下话头：“姒宛，你先退下吧。”她忙退了出去。随后听到蕴章公主懒懒说道：“媛媛，你少找姒宛的麻烦，当心把她的脑子弄乱了，害了大家。”
嫄媛眨眨眼睛：“今日就进允州境内了，听说允州盛产美人呢。”
蕴章公主笑道：“话虽这样说，但允州秀人是不得入宫的，没有一个被挑入大内，都分赏给皇族和重臣为侍了。”
姒宛对此种话题听若罔闻，反觉方才抛下的卷册更有吸引力，拾起来，重又翻阅。
嫄媛追问：“这是为何？”
蕴章公主解释：“允州群山环绕，甚是闭塞，民风粗淳，有远古之风。此处的男子虽然五官端正，皮肤细滑，身材健硕，可惜过于放浪，野性难驯。即使是高官富户家的子弟，也大都毫无贞洁之念。所以，皇室从不选录允州男子入宫。”
嫄媛听了，啧啧作声。
午前，蕴章公主一行抵达允州。允州节度使姬存忧率人在允州界石处迎候。界石之后，允州境内的官道，显然是新近平整加宽，路旁杂木砍斫一空。
蕴章公主下车与姬存忧相见，宣读了圣旨，待她接旨谢恩后，邀她上车同行。
姬存忧年约四十，风姿秀雅，英华内敛。她上车后，说道：“殿下一路辛苦，前方驿站已备下洗尘宴，略事休息后，请即到行馆安歇。”
蕴章公主摇头道：“母皇交待的差事不可耽搁，午宴后，便请姬节使带我去邻近的矿区。我早早把差事办好，早早离去。多待一天，便多扰民一天。”
姬存忧笑道：“殿下心系黎民，是天夏亿兆之福。只是不知殿下打算如何犒军？如何清查矿税？”
蕴章公主凝睇：“自然是逐个营地犒军，逐个矿井清查。不该如此吗？”
姬存忧含笑：“在下只是一问，以便安排。”
蕴章公主笑道：“这差事虽然繁琐，却很简单，何劳姬节使安排呢？你一路陪着我便可。”
洗尘宴上，蕴章公主见到姬存忧的两个女儿，姬哲和姬旭，分别称赞了一番。
宴毕，蕴章公主又催迫了几句，姬存忧见她心急，只好带她先到邻近的一处官设煤矿。
蕴章公主一行从未进过矿区，事事都觉得新鲜。见运煤、装筐、载运，皆由各式机具承担。实在需要人力之处，便用男子。一队男子正在载运机具下，将散落的煤块以大锹铲回筐内，身上沾满煤粉，从头到脚漆黑一团，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姬存忧笑道：“这些男子称为‘煤丁’，多是矿内工人的家眷。”带着蕴章公主一行继续往里走，说道：“这里是矿井外围，矿井还在半里之外。”在一列矿车前停下，指着矿车道：“要进矿井，得坐这样的矿车。”
蕴章公主看见矿车，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车，分明是粗木板拼凑成的一个破木箱，下面有四个铁轮子搁在两道铁轨上，矿车之间以一根粗索牵着。
姬存忧见她为难，笑道：“殿下金枝玉叶，不必身犯险地，若想知道井内情形，在下可说与殿下听。”
蕴章公主望着她：“姬节使下去过？”
姬存忧点头答是。
蕴章公主一咬牙，吩咐取来粗布衣裳，将身上的丝缎裙衫换了，跃身跳入矿车。姬存忧、嫄媛和姒宛也跟着换了衣裳，嫄媛又点了五个兵士相随。九人分乘三辆矿车，咣当咣当慢慢滑入矿井。
进了井道，天光隔断，只有矿壁上隔数十步幽幽冷光一闪。不知滑了多久，矿车停下，借着微弱冷光，看得到眼下是一处平坦的空地，人影幢幢。向上见不到底，但她们丝毫感觉不到空旷，只觉潮湿憋闷。
姬存忧先下车，扶出蕴章公主，嫄媛随后跳出来。
这时，不远处轰然巨响，脚底摇动，震撼直入心中。
蕴章公主疑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姬存忧笑道：“殿下毋惊，那是千钧井冲击煤石发出的声音。”
众人前行数十步，工人闪避一旁，现出黑黝黝的巨物。每隔不久，就发出沉闷的巨响。
蕴章公主不愿走近，远远观看，心道：原来这就是千钧井。她听说过，以千钧井开矿，能代万人之力。千钧井产自千机阁，只有官矿才能使用此机，每部千钧井由大利部批准并记载后方可离京运至矿区。朝廷这样规定，一是为了提高官矿的产量，二是为了扼制私矿，没有机具协助，仅凭人力，难获巨利。
姒宛不知不觉走到井边，仰望嵌满整面石壁的机具如何精确操纵巨大的力量，一边打量，一边琢磨，怔怔忘记身处何方。待嫄媛拉她回返，她不舍道：“真是叹为观止！”
回到地面，空气清新，蕴章公主无声长舒一口气。
看过矿区，蕴章公主又要找一处营地犒军。她笑问姬存忧：“姬节使，犒军的钱可带来了？”
姬存忧略感尴尬，答道：“殿下，允州军饷发放都为记帐，士兵需要用钱时，再到营房支取。如要犒军，只需在帐上增加数目即可。而且，军队散居屯田，农闲时才操练，此时聚集不易。”
蕴章公主失望道：“那有什么意思，一点也不热闹。”
嫄媛冷笑道：“犒军是皇上的天恩，允州军士若见不着钦差和钱饷，还叫犒军吗？”
姬存忧只得道：“殿下放心，在下即刻去安排。”
过了小半个时辰，聚了七八百当地的屯军兵士，换了铠甲，列成方阵，倒也壮观。又备了几千贯钱，在一旁金灿灿堆成小山。
蕴章公主这才高兴起来，换了礼服，在军队前转达了皇上犒军的慰劳之意，又亲手将五贯钱发给一个士兵。
那些士兵看到蕴章公主容貌非凡，衣饰华美，举止高雅，言辞动听，不由都生出仰慕之心，再接过实实在在沉甸甸的铜钱，更是感激，高声欢呼。
蕴章公主含笑坐在一边，看着军官将钱分完，方才离去。
折腾许久，蕴章公主一行到行馆安置下来，天色已黑。
蕴章公主在灯下看姬存忧给她的税课清册，叫来姬旭在一边讲解。大略看过一遍后，再无疑问，便静静详读。
姬旭见她看得入神，轻咳一声，问道：“殿下，铜钱运输不变，能否以银两代替犒军之资？”
蕴章公主似未听明白，漫然应道：“随少将军方便。”
姬旭见她应允，便道：“在下不打扰殿下了。”告退离去。
蕴章公主的手在卷册上缓缓拂动，姬家若以银代钱犒军，倒是无意之喜。久闻允州多私银矿，姬家定然蓄有数额巨大的私银，若以银代钱发放犒资，眼前便宜一时，但官钞发行、禁用银两后，银价定减小半，将士必有怨言。
重重护卫的一处套院的密室中，姬存忧和两个女儿在灯下轻声商议。灯下的阴影中，坐着一个男子，面孔隐没在暗中。
姬哲皱眉道：“近几年私矿猖獗，除了家里暗册上的矿井，又有不少人图这无本之利，私下开掘矿井，闹得沸沸扬扬。而且这些私矿不似家中暗矿隐秘，若被始越查访得出，终是麻烦。”
姬存忧缓缓道：“采矿是盗天地之富，若无节制，必致灾祸。这几年，我早有收敛之意。只是当年既已开了头，又过了这几十年，如何收得了手？这些私矿与我家暗矿的矿主多有关联，已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要断她们的财路，谈何容易。”
姬旭听了，烦躁道：“娘，那依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姬存忧叹道：“敬文帝心狠手辣，登基六年来，逐步清肃朝廷百官，裁治各地豪富，只是暂时还未动到允州来。前番几次派人明查暗访，如今又遣始越前来。私矿遮掩得当，始越也未必发现得了。但私矿不过是个借口，若没有结果，敬文帝又怎会善罢甘休？”
灯影下传来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娘，依我看，我们只能以攻为守，仿效当年和惠帝之事，相助始越，以皇储之位换得她的庇护。”
姬存忧又是一声长叹：“螺儿，你这法子过于冒险。当年姬家虽然侥幸成功，但这些年来，风口浪尖的日子并不好过。若敬文帝之意只是夺去姬家权势，我反乐得轻松。这些年来，允州表面清明安定，实则暗潮汹涌，如果能带着你们姊妹，去山清水秀之处做一个富贵闲人，安享天伦，我就心满意足。”
那男子的声音提高：“娘，你怎能萌生退意？离开允州，姬家便是任人鱼肉。普天之下，皇帝最为不可信，你这是将姬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交付于皇帝的一念之间。”
姬存忧微微笑道：“娘年纪大了，只想过几年太平日子。说起一念之间，今日局面，又何尝不是当年你们姥姥一念之间而造成呢？”
姬旭高声说道：“娘，我觉得弟弟说得有理，我们不能堕了自己的志气。”
姬哲则问道：“螺儿，以前派来的那些官吏，或以威逼，或以利诱，都能拿了她们的把柄，令她们不敢明言允州私矿之事。始越是敬文帝的亲生爱女，我们又如何把持得了她？”
那男子含笑说道：“我已有打算。听说始越和明永长公主甚是亲密，常去探望姨妈，心中必定是有几分眷念的。”说完，便低低地将计划说了。
姬哲和姬旭点头赞成，姬存忧却甚是忧虑：“螺儿，你用心太过了。待始越走后，我便要为你择一户好人家，让你安顿下来。”
姬旭却笑道：“娘，我可舍不得弟弟出嫁。再说，哪有配得上弟弟的女子呢？”姬存忧和姬哲自是一番指责。
嬉笑过后，又谈回正事。
姬哲说道：“探子回报，始越扈从十六人，十五人是公主府中的管事和侍女，其中两人半年前入府，其余入府已久。另一人名叫姒宛，是由芙蓉榜新进大利部的书官，籍贯秦州周城。众人的年龄、来历已载于此册。”她取出一本簿册，交给姬存忧。
姬存忧翻看一遍，递给那男子。
那男子阅后说道：“我明日派人详查姒宛。始越带此人来，定有用意。”
姬存忧点头，又问姬旭：“旭儿，你的事办得如何？”
姬旭说道：“今儿我问始越能否以银代钱犒军，她答，随少将军方便。已经应允。”
男子追问道：“二姐，始越答应以银代钱时，是怎样的语气和表情？”
姬旭不耐烦地说：“她正在查那些簿子，我趁这个机会去问她，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那男子沉吟少臾，说道：“此事总觉不对。”又对姬存忧道：“娘，能否让我见见始越，或许能从细微末节处窥见端倪。”
姬存忧摇头道：“螺儿，我怎放心让始越那样的女子看到你？你万万不要再有这样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钦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