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云小七

46、28

　　圣火教这个新总部，是前朝已经废弃许久的行宫。前朝末年，大兴土木，这座依山而建的行宫里，依稀可见，百年前未能完工的雕梁画柱。新的红漆被她的刀划出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露出前朝的斑驳。
　　伊澜看着挡她去路的人。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要是二师兄还活着，一定会见到。”伊澜退了一步，笑看眼前人。
　　巨大的黑色斗篷遮了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的脸，已经无法凭记忆记起他的长相，只想听他应答一声。他并未开口，长刀再次逼退她，伊澜弯身扫过他左肩，斗篷划破了一角，眼看兜帽就要落下，然而只是动了动，仍是将记忆里的那张脸盖得严严实实。
　　伊澜轻笑一声，起架势佯攻，他本要去挡，没想到她以手执刃，刀柄上的流苏挑开了他的斗篷。
　　血，顺着刀刃逆流回她的手腕，染红了她的袖口。
　　他皱了皱眉，心疼的看着她。
　　“见到二师兄还活着，我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难过了。”伊澜失笑道。
　　王亮默不吭声收了刀，想要看看她的伤，她伸出手去，像是个讨糖吃的孩子，这里的月亮很大，星星很亮，不知道和大漠的星星有几分相似，他们已经离开大漠太久，连记忆都开始模糊了。她伸出手，抹了抹变得模糊的双眼，“想了想，还是欣喜的吧。”
　　毕竟，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你走吧。”王亮见她擦掉她长心的血，确认她没伤到经脉，说道。
　　伊澜看着他，他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但语气却变了。好像岁月蒙上了沙尘，连他都变得缄默了。“如果我不走呢？”
　　王亮皱了皱眉：“她已经没有在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
　　伊澜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师兄是在跟我讲善恶？”
　　王亮皱着眉，看着她。
　　“师兄当真是老了，”她看着他眼角的细纹，那些过去的岁月，真的就这样过去了，“于风雪堂而言，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攻打我们的武林六派是善，师父是恶。二师兄觉得善恶的界限在哪里？”
　　王亮不语。
　　“善与恶只不过是弱者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伊澜收起以往的笑意，静静的说道。
　　已经有巡逻的弟子发现了他们，王亮挡在了伊澜的身影，支走了巡逻的弟子。伊澜看到他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白发，突然有些不忍，她小声道：“二师兄，这一战，从不是因为什么善恶。”
　　她的匕首，沿着王亮腹下三寸的地方捅入，她没有给王亮回头的机会，她不敢看他的眼，快速淹没在黑暗中。
　　空中发出一声长鸣，红色的信号照亮整个夜空，白芙舒了口气道：“是师姐，她找到凌彤的位置了。”
　　一连六个新号接连放起，练成一道由远及近的线，白芙解释道：“这是我派的秘法，最新亮起的这个，是入口处，其后每一个燃放点都会点起凤鸢香，”她吹了声哨子，六只苍鹰低空飞过，“由他们带路，我们就可以直捣黄龙。”
　　秋兴寒不由得啧啧赞叹，心下却也有几分警戒，心想这次前行探路的好在是伊澜，若是天煌教人人都有伊澜这样的轻功，那中原各门各派，早就被天煌教屠了个遍了吧。
　　他能把伊澜当做自己人，倒也不是因为金算盘推荐给了智多星，智多星又觉得伊澜很好用。而是在秋叶谷，伊澜曾经秘密的来找他，单纯的大眼睛不带一丝城府，直白的表达了不能再让天煌教做大的想法。
　　他是正派武林盟主，自然不能对已经加入同盟的天煌教动什么手脚，只好板着脸教育伊澜，年纪轻轻不可如此不饶人。
　　他依稀记得那是烛火之下，伊澜大大的眼睛不安的晃动了一下，局促的低下头，咬着唇，似乎是只有她一个人有这么龌龊的想法，令他说不出重话。他正要开导她几句，只见她突然抬起头，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道：“可是当年，我们与天煌教的人打过啊，旧伤还在，就算盟主您心慈仁厚，他们这帮外族，难保不小心眼，时刻准备着要咬我们一口呢。这一趟与他们合作，我心里是不痛快的。”
　　这番话说的坦率又奉承，秋兴寒觉得十分受用，不由得低声劝了几句：“既然入了同盟，我们就要将他们当兄弟看。不过有你这样顾虑的弟子一定也很多，天煌教也为了避免中途的不愉快，先一步去汇合地点扎营了。”
　　他只记得伊澜的眼睛闪了一闪，似乎憋了什么坏主意，却是不肯跟他说，只道：“那我也请盟主给个特令，让我先行一步。”
　　那时玄容正好来找他议事，恰是听到了这一句，猛的推开了门，却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秋兴寒发现伊澜没有跟着他们的队伍，倒也没太在意，年纪小难免心思跳脱，只是近了营地，看到这惨烈的大火，他方明白她的用意。
　　他捋了捋留了三年多的胡子，觉得伊澜虽然独断了些，但做的事情，却是十分和他心意的。那些他不能说也不能做的事，这丫头凭着一腔热血冲动，全做了。待她回来，跟在他身边多多历练一些，堪当重任。
　　他正要与玄容详谈一下伊澜的事情，打算让玄容多带一带伊澜，好在盟中给她撑个场子，只见玄容已经消失在了火光另一头。
　　玄容是一个人走的，秋兴寒自当玄容是去念往生经了，也就将提拔伊澜的事暂且搁下了。
　　玄容并不觉得这火多么的烫，奇怪的是，他觉得此刻他一定要见到她，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底气，认定他是唯一的底气。他急于想求证这一点，走的更快了。
　　红色的新号烟火一层层褪去，身后的苍鹰发出阵阵长鸣，玄容辨别着夜空中的残云，寻着伊澜的所在。
　　伊澜刚放下最后一处烟火，没想到第一个赶来的竟然是陆瑾白，他挥剑斩断两人，脸上有溅上的血水，他走上前，拉住伊澜的手，向暗处走。
　　这座行宫各处小花园，都种满了千神花，他们躲在假山的夹缝里，陆瑾白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这么不惜命呢？”
　　千神花香随着夜风渐渐荡开，眼前的男子依旧是少年时的模样，眼中却多了许多她不能回应的情谊。她掰开他的手，小声回道：“总有一个人，要来打头阵的。”
　　“那也不需要是你。”陆瑾白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像是被寒风灌入喉咙，只觉得心肝脾肺都是凉的，怎么也咳不出下一个音，他说不出，也不能说。
　　他的妻子秦彩，还在等他找回来。
　　伊澜轻轻踮起脚尖，虚着手掌盖住他红起的眼眶，轻声笑道：“小白，今夜我很高兴，见到了二师兄，见到了你。你们还记得我，让我觉得我确实活过。在中原这六年，伊澜只是别人想看到的样子，真正的我，其实大家并不在乎。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清现在的我，会不会失望看清楚我，我并不知道。我现在很肯定的是，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我的归属，也不会是你。”
　　他感觉到她虚浮的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温度温暖的令他想落泪。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拿下了她的手，她弯起的双眼带着暖暖的笑意，她的眼中，再也没有幼时的迷茫。他听到她说：“但是今日的大金，很高兴能认识如今的陆瑾白。”
　　远处，隐约传来兵刃相接的打斗声，伊澜面露隐忧：“我刚刚遇到了二师兄，他现下受伤了，不知道逃不逃得掉。”
　　陆瑾白对王亮印象很深，大金小时候，他就一副护犊子的亲爹样子，他失笑两声道：“这事交给我吧。”
　　伊澜点了点头：“这是我随身带的金疮药，你记得给他处理下伤口。”她欲言又止，陆瑾白等她说完，她摇了摇头道，“算了吧，你一路小心。”
　　她转身，就看到在寻找她的玄容。
　　一个那么突兀的和尚，好像身边的刀光剑影不在，好像背后追着他的人不在，他就这样眼睛里只看得到她，竟是不肯走一点弯路的跑了过来。
　　伊澜突然就笑了。
　　玄容见她大笑，不明所以，退了一步，面前就挡了一柄刀，他捏住刀刃折断，眼前恢复了视野。伊澜跑过去，快刀砍过一群人，尽量把刀背在身后，不让他见血，笑道：“哎呀，你怎么来了啊，天煌教那么多尸体，还等着你诵经呢。”
　　玄容见她没事，提了好几日的心这才放下，摇了摇头道：“他们信的是天神，佛教的经文超度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