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4、第四章 十三世

　　第四章十三世
　　全世界都在向我昭示着甜蜜的开端。我也在向全世界昭示甜蜜的心情。屡次在兵器坊中痴痴地笑起来，让若凡惊骇不已。
　　我们谁也不提那晚的事，他依然尊称我“青姨”，我依然疼他。毕竟我们500年的亲情不是说说就没了的。
　　张甄柳胡有时会到“白记兵器坊”来坐坐，我们有时也会去集市逛，就像红尘中万千恩爱的男男女女，拥有着须臾的小幸福。走在他的右边，我们像平凡人一样为可爱的小饰品而欢喜，为拥挤的人群而抱怨。我终于明白为何素贞会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夜里，我会陪他游荡在大街小巷，看他凌厉敏捷地降妖伏魔。他的道行之深简直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度怀疑他来自仙界，而他只是摇头。

　　若凡用冷淡而坦然的目光扫视着兵器坊中那位俊逸不凡的男子，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隐约可见的挑衅。我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端至张甄柳胡面前，却发觉脸庞滚烫。
　　“你善用何种兵器？”若凡问道。
　　张甄柳胡随手拿起一根九节鞭，端详片刻，道：“这里的兵器并不适合我。”
　　我亦从未见他使用过兵器，好奇之心顿起。
　　“莫非你从不用兵器？”我脱口而出，“杀人于无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喏，这把‘清伤剑’不错，不嫌弃的话就收下罢。”我递给他，同时也发现他接剑的动作并不娴熟，看来他不擅使剑。
　　他挑起眉，笑了笑，手掌抚上剑身，刹时，剑身上多出一个“卍”字，如经利器雕琢。
　　若凡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看来他低估了张甄柳胡。
　　“离除夕近了，这里益发不太平，你们需多加小心。”张甄柳胡淡淡地说着，眼睛瞥往门外，但见他右手一挥，登时紫光一闪，一道血影，一声凄厉。
　　“白天也敢出来？”他呵斥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恶鬼。
　　恶鬼支支吾吾地求饶，终是逃过一劫。
　　“这抓鬼的本事着实厉害，请问阁下师出何派？”若凡饶有兴致地打听。
　　我亦想知道他从何而来，师出何派，可惜他始终不肯透露分毫，我也始终回忆不起分毫。
　　一个谜样的男人。
　　但快乐的时光却总是糊涂的时光。我记得的只是一个张甄柳胡，只是最初蜕化成人形的刹那他抚箫的模样。似乎错过了千年，似乎忘却了最关键最精彩的部分，包括他的名字。多少有些不甘心。
　　模糊的爱恋，不完全的记忆，拼凑着他与我的点点滴滴。

　　一日，于花市遇见了那个叫小蝶的花妖。她的头上裹着一块淡紫色的布，混迹于人群。为了躲避主人的追寻，她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她抬眼之际，看见了我，她的眼神写满了怨怼与惊惶——惟恐我将其捉拿——立马转身躲开。
　　明摆着，张甄柳胡放了她一条生路。
　　不知何故，我竟然横生醋意。
　　毕竟，我对他的了解太肤浅，也许还比不过小蝶。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流星般闪过脑际。
　　记忆，不是非得依靠自己去回忆，也可以借助别人的力量。
　　我并非一条有城府的蛇，最多只能说是有想法。
　　我的想法便是，从小蝶那里打听有关他的事。
　　追上小蝶并拦下她，不是件易事。她的功力竟似不在我之下。
　　最后，是她现身相见——这于我而言，着实丢脸。
　　“小蝶姑娘，小青冒昧求见，实乃有事相询，唐突之处，还请包涵。”我也学得文绉绉的，实是沾染了人间恶习。
　　她防备的表情一直挂在脸上，但听了我的话后，勉强挤出一丝笑，也许她是发现了我的道行不如她，便不那么惧怕了。
　　“请说。”她颇有涵养地说道。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透露你的行踪，我……只是想向你打听有关张甄……张诘斌的事。”提到他，我的舌头不自然地打卷。
　　她瞧了我颇久，突然笑了：“你是说主人？你想知道他的什么事？”
　　他要杀她，她却丝毫不怨恨，可见她有多爱他。
　　“什么事？”我寻思着，竟也不知从何问起，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在主人身边呆了一千年，一千年之内的事呢，我知道一些，以前的事，我就不知了。”她提到一千年时，满脸欣喜，仿佛在炫耀她与他相伴时间之久远，交情之深厚。
　　我更加茫然，不知从第几百年开始问，也不知问得了他的这一千年又能如何。
　　“他真正的名字是？”我挑了一个似乎最愚蠢的问题。
　　“这一千年内，主人转世了十三次，每次的名字都不同。至于他真正的名字小蝶也不清楚。”她如是说。
　　“他转世十三次？”我惊讶，“看他修行已臻绝境，为何还未跳出轮回之苦？”
　　小蝶也睁大双眼，恍然道：“是啊！为什么？”
　　“打扰二位雅兴了。”忽听四下声如洪钟，不见人影，只闻其音。
　　不一会儿，张甄柳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袭青袍，风曳长袖，飘逸如仙。
　　“主人！”小蝶扑通跪倒在地，她的身子因惊慌而微微颤抖。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小蝶，我已违反天规放你生路，你好自为之。”他的话不硬而刚，不怒自威。
　　小蝶几乎带着哭腔请求：“求主人不要抛弃小蝶，小蝶想一直服侍主人……求主人不要抛弃小蝶……呜呜……”
　　我听犹怜。
　　“天命难违，当日你为一己之私偷取冥界神水，又伤及无辜，如今冥府司法已下令缉你归案，念在主仆一场，我已设法将此事压下，倘若你执迷不悟，那休怪我无情。”他的语气淡如止水，但内容却利比尖刀。
　　她愣在当场，心知事情已成定局。如果再纠缠下去，性命也难保。看得出她是个聪明的妖精，听了这番话后，一声不吭地向他磕了三个头，然后，遁形离去。
　　随着她的离去，我感到自己的危机。身旁不远处的那个男人用异常诡异的目光盯着我，登时，我全身上下寒毛竖立。
　　人类不是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么？
　　走！
　　当机立断地做出这个决定，呼啦一转身，不料还没使将一个飞天遁地之术，就被某人逮了个正着。
　　“躲我？”他邪气十足的笑容几乎要磨碎我的心肺。
　　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我的半个身子已然隐去，他的右手按在我的左肩。
　　“喂，你也太绝了吧！跟了你一千年的忠心耿耿的仆人，你就一脚把人踢开？”我甩开他的手，胡乱发起莫须有脾气。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虚，但又不点透，只是笑道：“绝的人不该是我吧？是谁在背后偷偷摸摸打听别人的名字呢？”
　　我冷哼一声，算是漠视他。
　　他的手从我的背后环来，他的气息温柔地包围着我。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青，”他低声耳语，“如果下辈子我还在尘世，你可会记得我？”
　　我沉吟片刻，道：“你下辈子不用在尘世，我们都不是凡人，可以超脱轮回，所以，我们可以真正做到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一个暧昧而绝对的词语。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沉默。
　　“为何要经历十三次轮回？”我又一次好奇。
　　“没有为什么，”他抚摩着我的头发，气息轻轻搔着我的耳根，“我很珍惜有你的每一世，尤其是这一世。因为，你终于认得我。”
　　他的话似乎包含着无限苍凉。
　　“好了，回去吧。以后少来荒郊野岭，这里不甚太平。”他沉着笃定的声音给了我最大的宠溺。
　　尽管我口里嘟囔着，实际内心已然暖作一片春阳。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素贞啊素贞，有些事怎么能够忘得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天开始飘雪。
　　我才意识到冬天早就到了。每年冬天，我都卧在温暖的洞穴高枕而眠，而今年，我不睡。我怎能让这年华虚度，我怎能留他一人而自己独眠？但无论如何，一条不冬眠的蛇也的确怪异。
　　所以，我犯困。慵懒地眯缝着眼。他停住，背起我，慢慢地，稳稳当当地走。上天可以看见，在人间一个飘雪的黄昏，一位卓尔不群的男子背着一条青蛇漫步在长街古巷。上天许是震惊了，一串沉闷的冬雷滚过我们头顶。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日子平缓地流淌，亦如墙角的蜘蛛有条不紊地织网，亦如河里的鱼儿理所当然地吐出水泡。当若凡把最后一张记事竹签从柜子中取出，我才恍然：明日即是除夕。
　　除夕之夜，地狱之门大开，素贞的元神即将释放。
　　而周遭的一切都在起着骇人的变化。居住在这个小镇的人也发觉了一些异常。比如说，枯死的树木一夜之间全开花了，又在一夜之间凋零；对面的药铺昨日还在布店左边，今日却到了右边，擦眼一看，却又在左边；大白天在街上走路，会莫名其妙地迷路，又莫名地找到了路；一到晚上总能听见窗外有奇怪的呼喊声……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都尽量减少外出的次数，如此一来，我这兵器坊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
　　身为妖精，我自然能够看见游荡在街头的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他们削尖了脑袋，等待素贞元神的出现，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显神通。
　　白素贞，修炼千年的蛇精。因水漫金山触犯天条被法海镇于雷峰塔。青蛇斩断雷峰欲救白蛇，白蛇不愿拖累青蛇，自散功力，宁入无间地狱赎罪受苦。
　　小青，你知道么，雷峰塔永远关不住我的。谁都没有权力限制谁的自由。
　　——五百年前白素贞如是说。
　　时隔五百年，素贞的元神终于获释，得以转世为人。
　　五百年。她在地狱。我在人间。
　　无音无讯。
　　我很想知道，她出来后，最想见的是不是我。
　　“青姨，母亲她长什么样子？”若凡从来不问关于父亲母亲的问题，这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没等我回答，他却笑着继续说：“不用说，一定比你美。”
　　“她看见你，一定很开心。”我叹息一声，多少惆怅涌上心来。
　　他道：“她最想见的人，恐怕是我父亲罢。”
　　许仙？这个人有多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算来，他也已经转世六、七轮了，他如今在哪里？我是否要去找寻他的踪迹？可是即使找到了他，他也把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相见还不如不见。白素贞爱上凡人，这实在是件没头没脑的辛苦事。
　　可是，我生来就是一条热心肠的又有无数想法的蛇。生来如此。从来如此。
　　“看好家！”我冲若凡说了一句简短的话，然后奔出门。
　　可以想象身后若凡惊愕的神情。
　　若凡，假如你见过你的母亲，假如你和她相处过一天，那么你也会像我一样，甘愿为她疯狂——心、甘、情、愿。

　　雪大如席。
　　寒风夹杂着漫天的雪花，迷离了我的眼。墨黑的长发卷着北风的味道，与雪纠缠不清。雪之精灵调皮地游窜在我的颈项，似亲密无间，似心怀不轨。
　　“你去往何处？”雪之精灵问我。
　　她亲吻着我的睫毛，轻盈，冰凉，如鹅毛掠过弱水三千。
　　“冥界。”我的眉轻轻扬起，坚定而决绝。
　　擅闯冥界者，难逃天谴，这个道理亘行于妖界魔界，千古不变。我不是不懂。
　　只是我想向冥界司法打听一件事——此生此世，许仙投胎何地。
　　虽然我无比嫉妒，但我清楚，白素贞第一个想见的定然是许仙。负心也罢，痴心也罢，最念念不忘的，最难舍难断的，还是那个男人。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世间男子只会让你承受生不如死的痛……
　　——五百多年前，为了一个世间男子她肝肠寸断。
　　时隔五百年，然后呢？
　　我亦想知道，一条蛇和一个人的感情能够承载多少时间。

　　当我持剑立于冥界通关大门时，被看守拦下。我报上家门和来意，如我所料，看守不放行。
　　既然来了，我也没打算以理服人。拔剑，挑衅。预备斗个天昏地暗三百回合。
　　小鬼们摆开阵势，不敢疏忽。
　　冥界青色的鬼火明灭闪烁，游荡悬移。不时飘到鼻尖，荡至眉睫，气氛诡谲。没有尽头的黄泉路蜿蜒委蛇，指向不定的时空。
　　无风。静寂。
　　剑光如水，目光如火。
　　我从来不是个恋战的妖精，但有时候只能仰仗兵器说话。
　　“住手！”
　　——随着一声喝止，战役提前收场。
　　但见一位黑衣鬼使手持令牌，前来传达冥界司法的旨意。
　　“冥主知青蛇来意，念在其并无恶意，便不追究其擅闯地府之罪。冥主有旨，冥界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来者青蛇有何事宜，可告之本座，本座将代为通传。”
　　“多谢大使，”我上前行礼，也不罗嗦，直截了当地挑明来意，“小青只想知道，五百年前钱塘人士许仙此生此世投胎何地？”
　　鬼使似乎早已料知我的来意，他交给我一张字条，道：“回去吧，切莫再乱闯冥界！”
　　事态发展居然如此顺利，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摊开字条，上面赫然写着，灵云镇十步街5号程家长子。
　　五百年的时间，于我类而言，不长；于人类而言，已是沧海桑田、物过境迁。
　　转世投胎前的那碗孟婆汤早已洗净许仙前世记忆，他断然忘却了前世的情，这样的许仙，白素贞还爱么？
　　我很想知道，半份爱情有多强的生命力。

　　从冥界回到人间，仿佛从黑夜回到白昼。
　　人间依旧在飘雪，任虚伪的雪花掩盖万千污浊。
　　回头思寻，不得不惊讶事情怎的如此顺利，而那冥界司法又怎生得知我的来意？
　　莫非，有谁暗中相助？谁又有如此大的颜面，让冥界也敬畏？在世间我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张甄柳胡。如果真的是他，那么他到底是何身份？他刻意隐瞒身份，究竟出于什么居心？
　　……
　　一想到他，我的脑袋几欲炸裂。想喝酒。像寄居在药铺为老板娘捣药那时一样，打烊后喝上一盅女儿红，沉醉一宿，忘却一宿。
　　那时，老板娘曾经用如丝媚眼望定我，然后问：
　　你打哪儿来？有关你的事，就像那坛尘封的酒，愈是不说，随着年代的久远愈是香醇。
　　如今，我是否也要用如丝媚眼摄住他，然后问：
　　你打哪儿来？有关你的事，就像那坛尘封的酒，愈是不说，随着年代的久远愈是香醇。
　　那时，老板娘还曾坚定如斯地宣告：
　　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都在等一个人，他不姓张，不姓甄，不姓柳，也不姓胡。他姓许，名仙。
　　如今，我是否也要向张甄柳胡坚定如斯地承诺：
　　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都在等一个人，他姓张，姓甄，姓柳，也姓胡。

　　思绪翩飞，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