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25、第二十一章 间隙（1）

　　一只作恶的妖魔在我手中灰飞烟灭，我的一世生命走到了尽头。灵魂幽幽飘出躯壳，起先有隐隐的痛，逐渐轻盈舒适，眼耳口鼻变得异常灵敏。
　　经历须臾黑暗，一束温暖的光亮围将上来，我缓缓展开身体。我终于可以恢复最原始的蛇身，然后像最初修炼成人形时那样，慢慢地，从头到尾地幻化成人形。关于前世今生的种种记忆逐一掠过眼前，那些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悉数堆陈铺张。
　　——这是此生到下世的间歇，一切都恢复最原始最本真的自己。每到此时，我总是以蛇的姿势躺好，细细回味，连落泪也浑然不觉。
　　白云苍狗，时光如梭。我已经历了四世轮回，在每世死亡之后转世之前的“间隙”，我便可不管一切因缘造化，前往天界，坐在擎天柱下。
　　如来佛祖特许三王子每年有四十九天时间下界普渡众生。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一年，地上已是四百余年。就如吕洞宾所言，在凡间的每四百年，便有望遇见三王子。
　　我仔细数过，就快到四百年了，可我尚未遇见他。
　　啧，又或许，相见不如不见。
　　吕洞宾是个讲义气的神仙。他拎着酒葫芦，摇头晃脑地迎接我了，我试图给他一个拥抱，但是他将脑袋一歪，躲开了。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他嘿嘿地笑起来：“小丫头人间走了几遭就这般不知羞了？”
　　我正想顶嘴，却见他身后怯生生站了个小哥，低眉顺眼，白净秀气。吕洞宾将他拽到前头，不无得意之色道：“吕某之徒。”
　　一看那小哥便是仙骨奇骼，纵非七窍玲珑心，也当是造化无穷，吕洞宾这老神仙自然不肯做亏本买卖。
　　“青姑娘。”那小哥彬彬有礼地唤了声，随即腼腆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他的脸稚气未脱，眼神纯净无暇，模样儿生涩拘谨，全然不似吕洞宾般落拓无拘，这二人真是师徒？
　　“鄙姓穆，小字忆楠。”小哥的声音听来甚是悦耳，吐纳圆润，中气十足，修为根基定当不错。
　　能令吕洞宾青眼以待，想来定有一段渊源，原委究竟，我也怠懒相问。
　　“再过三日，你便又要到那阴司，奔赴下一场投胎转世。这三日，可愿随吕某回天庭一遭？”吕洞宾做了师父，便端起架子，时刻拿着把拂尘，甩来甩去。我看着嫌烦，但也不好在他徒弟面前拂了他面子，只得端着笑道，“吕上仙，去天庭所为何事啊？”
　　“嘿嘿，实不相瞒，是王母娘娘有请。”吕洞宾朝我眨眨眼。我的七窍玲珑蛇心瞬间想出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似乎都在以我小人之心度她君子之腹，这大概就是人类常说的“来者非善，善者不来”。
　　“怕？”吕洞宾嘴角扬起，一脸讥诮。那穆小哥也一脸期待地盯着我瞧，我突然觉得做雄性神仙委实不错，个个都长得不赖——纵使嘴贱，也可原谅。
　　懒得和他多费唇舌，我化作一缕青烟，钻进吕上仙的酒葫芦——一股呛人的酒气填满了我的眼耳口鼻，真真造孽。那年的瑶池花雕，怕也是这种味道吧。那时和我“私奔”的吕洞宾，血口喷人的牡丹仙子，三王子的一记耳光，竟一幕幕重现。我心悸莫名，突然害怕想起从前。

　　再次立于瑶池，此地的景观竟又是一番新模样了。王母娘娘正与几位仙家议事，一位仙子命我等稍作等待。那仙子也是生面孔，对着我们倒也客气，端来百花茶，甚至还特别问了我的口味。
　　吕洞宾嫌茶淡无味，摇着空酒葫芦向仙子讨酒喝。仙子也不恼，带了他去了。我一回头，发现穆小哥正偷偷拿眼瞄我，被抓包，忙撇开目光。
　　我疑惑地摸摸发髻整整衣冠，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倒霉的蛇妖么。
　　“看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穆小哥腼腆一笑，道：“失礼失礼，今日终于得见三界广为传诵的奇女子，荣幸之至。”
　　“哦，说我什么？千年不死的祸害？”在神仙眼里，我自然不是什么善类。拐骗无量战神不说，还害得天界两位王子自相残杀，甚至还是助纣为虐的魔王妃……种种滔天罪行，被凌迟一万次也不够泄愤罢，只可惜，阴差阳错，我活下来了，并且依然活着。
　　“非也，姑娘有情有义、敢爱敢恨，是千古难遇的好女子。”他先是用虚无缥缈的词汇吹捧一番，眼瞧着这说法似乎苍白了些，忙补充，“姑娘在人间数载，有所不知，如今这天庭之内，多少仙子仙童都视姑娘为女中豪杰，大都为姑娘扼腕……”
　　“是在同情我终被三王子抛弃，他另娶新欢，我却在人间受苦么？”这三界大都以为，被困擎天柱的是四王子镞，娶白牡丹的是三王子铤。怕是只有部分神仙才知晓真相，实际上，受着无尽无涯之苦的，不是别人，正是三王子。那是多么爱逞英雄，多么无私的一个神仙头子。
　　“这……三王子定有他的苦衷。”说起这位人人赞颂的无量战神，穆小哥也是一副不忍亵渎的痴样。
　　我笑了笑，没错，他的确有苦衷，可并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那样。
　　“青姑娘，你瞧！”他压低了声音，冲我使了个眼色。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竟发现好多双眼睛，是在偷窥么？那是瑶池里行走的仙子金童们，一个个不去各司其职，全都跑来看蛇唱戏？
　　可惜我唱不来戏。
　　终于有个大眼睛仙子上前搭讪了，她的嘴巴和她的眼睛一样大，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让三王子轮回十三世的青蛇？如今为了解救三王子和四王子生生不得相见的诅咒，甘愿下凡受劫？你爱的究竟是三王子，还是四王子？”
　　我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似乎应该点点头，似乎应该回答是或不是，似乎应该做个选择。
　　其他仙子见有人发问了，一窝蜂都挤过来了。
　　“她真是青蛇吗？我听闻，青蛇手掌上有颗痣呢。”不知谁扯过我的手，哎哟，轻点！
　　“呵呵，她也不算绝顶漂亮，腰上也有肉！”不知谁在我腰间掐了一把，啧，痛！
　　“三王子私底下喜欢开玩笑吗？他喜欢吃什么？”这怕是三王子的追随者。
　　“青姑娘，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吃些什么用些什么？”这仙子怕是有思凡的潜质。
　　……
　　我被吓得不轻，想我只不过在人间经历了四世轮回，在天上不过三百来天，这神仙们怎变得如此生猛？
　　忽然，一切喧闹都消退了。我用仅剩的一丝清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同属于三王子和四王子的。
　　仙子仙童们见了“三王子”，按捺不住惊喜，但谁都不敢造次，行了礼，乖乖退下了。两个仙子走时还窃窃私语：“她果真是青蛇，瞧她才到，三王子立马就来了。”“是是是，终于得见真容了，告诉紫玉去。”
　　穆小哥见了“三王子”也是微微一惊，忙上前行礼，然后竟也贱兮兮地告退了。
　　“三王子”朝我走来，面无表情，只眼中有一丝喜色。可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三王子铤，是四王子镞。
　　“三王子。”我很识趣地做了个揖。
　　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和我寒暄几句，无非是问问人间如何啦，转世轮回习惯与否啦，这次来瑶池作甚么啦……
　　当我被问得快要崩溃，他突然凑到我耳边，低声笑道，“昨晚三哥托梦给我了。”
　　我的眼皮一挑，脑子一荡，竟语出不逊：“催你和牡丹早生贵子吧。”
　　他面露惊色，哈哈笑道：“几日不见，你倒是益发出息了，这也能猜中。”顿了顿，他轻叹一声，“三哥怪我不守承诺，并未代他娶你，反倒害了你堕入轮回受苦。”
　　“下次他再到梦里骚扰你，你直接给他一耳光不就结了。”我扶了扶额头，面对眼前这位神仙，曾经的无量魔王，如今的天界王子，我却依旧喜欢将他当作和我相依相偎了五百年的许若凡。说来也怪，心中竟有暗暗期许，希望他还能唤我一句“青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了。退而求其次，有朝一日，他可以叫我一声“嫂嫂”也不错。
　　“给他一耳光，这法子不错。”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白牡丹与众位仙子簇拥着王母娘娘走进来，吕洞宾和穆忆楠也尾随其后。
　　他立刻与我拉开距离，朝他的母后和发妻走去。我脑子里蹦出来的记忆竟是，无量魔王娶的从来都只是我一个。好吧，那只是他的前世，对于所有神仙来说，那是一段黑暗的不光彩的历史，谁都不愿意想起，便粉饰太平，假装忘记。若不用忘川之水便可忘得彻底，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