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玉青

22、第十九章 七七四十九日

　　第十九章七七四十九日
　　三王子的住处——天庭中最寂寥之处——像是掩埋了万年却不得释怀的悲苦，静静地伏卧在天之一隅。不似天上，却似置身幽冥界。
　　我很有耐心地在这荒凉处呆了许久。直到大门打开。三王子和白牡丹双双立在门口，这让我一度以为只是神仙们惯常用的“障眼法”——大概是想刺痛我罢。
　　牡丹换了一身浅红色衣裙，袖子和裙裾处点缀着淡雅别致的莲花，此刻正笑得如花般嫣然——最要命的是，如今的她长了一张白素贞的脸。而她身旁的三王子着一身轻便金丝软袍，并未戴冠，只将长发挽髻，用水色带子缚了，很是风雅——也很要命的是，他和镞拥有一张相同的面孔。
　　开场白是牡丹的一句“小青”。
　　见我半晌无话，她又道：“是来找三王子的吧，正好我回去了，你们聊吧。”她笑的温柔且风情万种，令我想起千年前西子湖畔白素贞遇见许仙时的情景。这样看来，似乎白素贞抢走了我的铤；更可怕的是，这样看来，似乎是白素贞和他的儿子许若凡成了双……这一场难以跳脱的荒诞的轮回之苦！
　　我适时地叫住了她，用一种大彻大悟地口吻宣布：“我来向你们辞行。”然后将自己在王母面前发下的宏愿告诉他们：“小青甘愿堕入轮回苦海，广积功德，广修善果，为镞洗脱杀孽，助他早日归位。”
　　说完后，我竟然有些后悔，一方面的确对那永无休止的轮回充满畏惧，一方面则恨自己为何要在三王子面前提别人……留下个忠贞不二的印象也好啊……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切迟矣，晚矣。或许从我嫁给镞的那天起，就已成定局。一切的前缘纠葛，也在那日结束。竹林中吹箫的神仙、念经的白衣和尚、神出鬼没的张甄柳胡、体贴温柔的张诘斌，威严冷酷的三王子……都已离我远去，远到再难企及。蓦然回首，仿佛做了一场梦，梦中的幸福或是痛苦真切入骨，且一梦千年。
　　不知何时，三王子站到我的面前，他忽然伸出手，示意我将右手摊开。我照做，将左手掌摊开——记得当初，三王子曾将“卍”字打入我的左手，后来又将它抹去，仙魔大战时又重新打入我体内。怎么如今是右手？
　　“当日仙魔大战时，镞将黑莲打入你右臂，你忘了？”他淡淡道。
　　我只记得，你将卍字打入……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抬起头道：“哦，怎么了？”
　　“受镞所托，替你解除封印。”他略一凝神，金光拂过我的手掌，但见一道黑气自掌中缓缓飘出，幻成莲花模样，瞬间作烟散去。再一看，手指上生出一枚小小的黑痣。
　　“还有……”我伸出右手，冲他道，“那次大战，你也留下了印记，请一并消除吧。”
　　他背转身，莫名其妙来了句：“你去找镞吧，叫他帮你消除。”
　　我不解，但看着他拒人千里的背影，便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真是没出息啊。
　　但听他低低笑了笑，回头说道：“破坏别人的封印是桩美事，而破坏自己的封印多少有些……难过吧。青，你何不成人之美呢？”
　　呃，好一个成人之美。
　　牡丹讷讷地冲我一笑。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却感觉得到她并无恶意。
　　此刻的我，该是人畜无害。
　　三王子牵过牡丹的手，道了声“我送你回去”，便算是告一段落。
　　我依然很没出息地看着他们双双腾云驾雾地离开，然后蹲在他家大门口学那些人间的小女子一样嚎啕。我只是觉得这种时候不哭一哭，太对不住自己。哭完以后，双腿已然蹲到发麻，干脆躺在云褥之上休息。
　　素贞啊，我很快就下去和你一样，做个真正的凡人了。没有法术、记不得前世、弄不清三界玄机、糊里糊涂、自以为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啊，我就要加入你们了。然后赎罪，轮回，赎罪，轮回……生生世世，千年万年。素贞你真的喜欢这样活着么？可是像我这般活着，知晓前世今生，出入三界无阻，到头来还不是痛苦？凡人仅仅记得短短几十年的事，便苦得恍如人间炼狱，而长生不死的神仙岂非更苦？看起来，白素贞才是最聪明的啊。我兀自傻笑起来，以蛇的姿势翻了个身，然后露出一排啮齿。咦，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幕天席地地躺着，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自然地流露出原始的自己。
　　小青，小青……
　　谁在叫我？
　　我睁开眼，意外地瞅见吕洞宾的脸。他此刻应在极乐世界，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揪着他的胡子，笑嘻嘻地道：“唉唉唉，你私自离了西天？”
　　“哎哟！住手住手！”气呼呼地挣脱我的魔爪，重新理理胡子，“劫难已过，众仙重归天庭、按功行赏，你没听说么？”
　　“哦，”我恍然道，“那要恭喜你了吕上仙。”
　　他拿起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倒进口中，晌久才开口：“我说小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宁愿语塞也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来找三王子喝酒的。”
　　咦？他们俩什么时候已经有了这样的交情？我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起身，露出一副万分遗憾的嘴脸，笑着道：“三王子刚陪未婚妻出去了。”
　　他摸了摸胡子，亦露出一副遗憾万分的嘴脸，笑着道：“罢了，罢了，那我改天再来。”说着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腾起云头就走。
　　“喂，谁说过我要离开！”挣脱他的拉扯。
　　“怕你忘记怎么腾云驾雾了。”他倒是一脸认真地为自己的恶行辩解。
　　“开什么玩笑！”没好气地丢过一记白眼。这个疯癫的臭道士难道就不知道别人正伤心伤感伤痛欲绝吗？
　　“既然没忘，就不要厚颜无耻地躺别人家门口装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不眨，口气更是嚣张。
　　我一时不知怎么去应答，或许只是根本不想说话，闭上眼，搭着他的祥云离开。
　　“我要下界做凡人去了。”我告诉他结果。
　　“哦，因为他要成亲了。”他告诉我原因。
　　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自私得可怜。
　　“青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我最后帮你一次，以后你要好自为之……”
　　“好残忍啊吕上仙，我还想着等我到了人间，你随时利用神仙的本事助我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呢！这么多年的朋友啦，你怎么可以说‘最后’呢？唉，你们神仙真是绝情。”我笑着打断他的话。
　　他瞪了我一眼，然后很委屈地抱怨：“当初我怎么就会看上你呢，看来神仙当久了真的会变傻。”
　　一句话让我想起，似乎仿佛好像他真的喜欢过我。
　　可那又如何？连三王子都会离开我，我还能指望什么？
　　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同情地道：“吕上仙啊，您真的看走眼了。”
　　“所以说，你这种妖孽，只有三王子敢要啊。”他释然一笑。
　　“是啊，”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惜啊……”
　　“呸！”他狠狠啐了一口，手指戳着我的额头骂道，“你不会去抢回来？哭哭啼啼有屁用！”
　　“很明显那不是我的处事风格。”我一摊手，无奈道。
　　“也许三王子有苦衷呢，你没和他谈过怎么知道？莫名其妙要娶牡丹，想想就可疑。”他叽叽咕咕地替我分析。我塞住耳朵，他就伏在我耳边大声说，那朵超载的祥云一会儿低一会儿高，在九天之上旋转摇摆着，弄得我头昏脑胀，没留神跌下云头，眼看就要栽倒——
　　一双熟悉的手臂横在我腰际。幸免于难。
　　是三王子。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松手时却对吕洞宾似笑非笑道：“昔日吕上仙在凌霄殿上承认与青蛇私奔，说起来这笔糊涂账至今未有结果呢。”
　　这时候还有心开玩笑？我抚额汗颜。
　　“非也，非也，”吕洞宾居然也来劲了，笑得一脸奸邪，“我对小青仙子情根深种，在月老那儿都是有备案的。”
　　说着往我身边靠了又靠，我背地里掐他一把，警告他闭嘴。天晓得他在耍什么花样，竟然一手拉住我，凑到三王子跟前，道：“此情可鉴，本仙准备和她一起下凡历练去。”
　　“呃……”我刚想开口，却被三王子抢了先——
　　“私奔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没什么奇怪。”三王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好意思，三王子，”吕洞宾勾起嘴角道，“不是私奔，是光明正大的离开。”
　　三王子愣了愣，脸上浮现几丝嘲讽之色。
　　大概是嘲笑我一个有夫之妇光明正大地和人私奔罢。
　　不知为何，我突然不想解释了。无声地握紧了吕洞宾的手。
　　三王子脸上的表情一直僵硬着，吕洞宾持续说着一些莫名的话。我的头垂着，快要埋进胸口；两耳嗡嗡响着，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最后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三王子给了我一巴掌。
　　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却不知为何。
　　但随即我反应过来，我挨打了。于是我迅速地反手也给了他一耳光。
　　吕洞宾来不及拦我，正如他来不及拦三王子。
　　于是两个人都挨了打。委实荒唐。
　　剑拔弩张。
　　吕洞宾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开溜。他驾起云头，瞬间便消失了。
　　我忿忿地摸了摸生疼的脸，狠狠地瞪着眼前那个让我爱不到恨不得的大神仙。本来还想质问一句“为何打我”，但想想如此一来不就更像个遭人遗弃的怨妇了，还是别问的好。
　　他脸上还印着我的指痕，红得有点触目惊心。
　　算了，算了，扯平了。
　　我心一沉，打算就此作罢，以后天上人间，各司其职，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该拿你怎么办才是……”他忽然叹息着，闭上眼，一脸痛苦纠结。
　　见他如此，我的心又软了，恨不能抱紧他，永生永世赖着他，再不放手。
　　可他要娶别人了。而我也嫁了别人。
　　看来，不是相爱就能天长地久。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早该明白了，为何直到此刻才算彻底了悟？
　　“当真要和他一起下界？”三王子皱起眉头，如是问。
　　我愣了愣，想起方才吕洞宾说的帮我最后一次，原来就是指这个。莫非他认定三王子会为我吃醋？
　　“是。”我也想证实三王子是否还在意我。
　　他挑起眉头，厌恶道：“你们滚罢。”
　　我有点得意，并且坏心眼地顺水推舟：“你吃醋？”
　　“滚之前，别忘了去看看……镞。”他转身之前留下这样的话。
　　得不到答案，我不死心。锲而不舍地追上他，扯住他的衣袖——他挣开——我再扯——直到衣袖被我扯破了。
　　终于换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在他怀中，我得意地笑了。
　　他却深深叹道：“青，你还真是爱他。”
　　“一直都是你，不是别人。”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敢放手，因为我清楚，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我也是……一直爱的都是你，不是别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却似含了黄连，苦得让人心寒。
　　“那你为何——”为何要娶别人？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笑得异常温暖：“没想到你会为了镞而下凡，算是对他的补偿吗？还是说，你也有那么一点爱他？”
　　“对他的爱，和对你的，不同。”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所以啊，”他将我从怀中拉开，正色道，“我不能娶你。”
　　“我已将你左手的封印解除了，我们的婚约也到此为止了，你也无需因为对我内疚而下凡。后天我就要迎娶牡丹，算是最好的结果罢。”他继续说着让我迷惑的话。
　　“当日你为救无量战神，宁愿牺牲自己，你的血的确救了他，也解除了我们所中的忘川之毒。我和他都想起了前尘，原来铤是我的亲生兄弟。世事难料，到头来我所杀的全是自己的亲人。为此我决定代替铤化为擎天巨柱支撑天庭，铤不愿让我受苦，执意继续做那擎天柱，还让我代替他娶你。嘿嘿，他想得可真周到，如果镞用铤的身份娶小青，小青也开心，镞也开心。可怜他还在那柱子里，独自承受寂寞……我呢，我偏偏不让他如愿，我宁愿娶一个陌生人也不会如他的愿……”
　　他停下，看定我，一字一顿道，“看清楚了，我是镞，不是铤。”他的脸逐渐幻化作当日许若凡的模样，他哂笑：“虽说都是皮囊，但我宁愿用这张假的，也不愿用和铤一样的那张。”
　　听毕他的话，我倒退几步。开什么玩笑？闹了半天，他是镞？而铤还在那柱子里！我跌跌撞撞地推开他，驾云直向天之边界去。身后忽然飘来镞的声音：“你肯为我下界，我已知足……有缘再见，青。”

　　远远望见擎天柱依旧稳稳当当地耸立在云间。如今已设有关卡，有天兵天将守护着，他们拦下我，说七位公主正在和四王子镞聊天，闲人不得乱入打扰。我点头说，相烦通告，小青求见。
　　不一会儿，七位公主出来。我退在一边，恭送她们。公主们在历经此难后似乎变了许多，她们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冲我点头示意，然后驾起七彩祥云离开。
　　我得到许可，进了关卡，竟然看见铤坐在擎天柱下自斟自酌。他不是化成柱子了么？见我诧异，他笑着解释道：“方才七位妹妹戴了佛祖的法器来，这法器可以让我每年有七七四十九日恢复自由身。”
　　“那你想用这四十九日做什么呢？”我歪着脑袋笑。
　　他一怔，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为何在这？不是该和三王子成亲吗？”
　　他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咯咯笑起来。
　　“很开心？”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然后缓缓倒了杯酒。在他仰头之际，我抢过了他手中的酒杯，一口抿尽。
　　“这里有点舍不得？”我指了指他的心口。
　　他笑而不语，忽然低声说道：“能再次看到你，真好。”
　　“如今劫难过去了，你为何不回天庭，要在这里装柱子？不能找人替你？”我急切发问。
　　他轻轻摸着我的脸道：“又瘦了。他没有好好照顾你么？”说着垂下眼睑，闷闷地再满上酒，倒进口中。我伸出舌头，舔他的嘴角，探进他的唇际。不出所料地，他推开我。
　　“为什么不回去？”我继续追问。
　　他像是烦了，站起身，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多问。
　　“三王子，你耍得我好惨。”我冷笑。
　　他显然为我得知他和镞的约定而惊讶，但立马便换了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起来他并不打算解释。
　　“好好跟着他，他是真心对你好。”铤发自肺腑的劝告让我哭笑不得。在冰天雪地里坚持了这么多年，最后却死在了阳光地里。真是可笑。
　　我叹了口气，尽量用可怜兮兮的口气道：“他后天迎娶白牡丹，我被休了。”
　　铤愣了愣，皱起双眉，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他想成人之美。”我忽然笑笑，不怀好意地瞅着他。我不怀好意地套他的话，看他的表情，期待他下一句说，那么，青，我娶你吧。
　　可是，他没有。
　　“你可知，每次仙魔大战都会留下一些难以破解的法咒，譬如上一次的法咒是‘忘川之水’。那次仙魔大战，仙界将无量魔王封印在忆川之中，从此忆川变成忘川。后来，你的血解救了我，而我和镞的血又破解了忘川的法咒。而这次的法咒也得等到万年后新一轮的仙魔大战之后才有机会破解。”
　　我默默地点头，却仍不甘心：“这次的法咒究竟是什么？”
　　“莲生莲灭，缘起缘散。不是我在这里，就是他在这里——我和镞兄弟二人永远不得共存。”他苦笑地揭示谜底。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抱着他，哭得惊天动地。他打趣道：“你再哭，人间又要水漫金山了。”我止住哭，求知欲颇强地问：“我的修为也可以做到洒泪成雨吗？不是龙王才可以吗？”
　　这回换他哭笑不得。
　　“青，我给不了你幸福。”他的叹息声直直渗入我的骨髓。
　　“不是有七七四十九日吗？”我充满信心地看着他，“你第一日可以参见玉帝王母，探望你的兄弟姐妹们；第二日我们可以在瑶池赏花下棋或者喝喝酒；第三日我们去游览仙界各门各派，我很想去看南极仙翁养的仙鹤；第四日可以去人间，这次我们可以扮成卖字画的……”
　　他揽我入怀，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笑道：“或者我在第一日娶你，第二日带你参见父王母后，第三日带你走亲访友，第四日去人间……直到第四十九日再回来。”
　　我将头点得猛烈，不住地说好。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低低地说着一句让我绝望的话：“佛祖说，这四十九日是给我下凡渡人、广修功德的。”
　　最后，他拉起我的左手，将曾经几度打入我血肉的“卍”字再次抹去。
　　耳畔忽而响起白素贞昔日赠我的残忍至极的话：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作者有话说

　　呃 隔了几年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