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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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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七日
人间三月。鹅黄的天空欺压着奶白的云朵,这种可笑的景致刺激着我的眼睛。走在这种暧昧的天穹下,只觉得神形恍惚。身前身后身侧仿佛有人在叫唤我——小青!小青……像是素贞的声音,又像是老板娘的声音,似乎夹杂着许仙的声音,还有陌生人的声音——这些或生或熟的呼唤声令我不寒而栗。
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青!
——的的确确有人在叫我。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巷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不是别人,却是那位张甄柳胡兄台。他向风而立,美得像神仙一般。也许是经不住美好事物的诱惑,我朝他笑了。他也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身世么?他刚才那么清清楚楚地叫了我的名字:青。
原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其实却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全世界都以为我失忆,我却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失忆。谁又牵制得了谁?难道我们生来就要被记忆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牵制?我不信这个邪!
你以前认识我?
——我不自然地问他话,舌头有些舒展不开。
他走至我面前,二话不说,将我紧紧抱住,仿佛要囚禁一只随时出逃的鸟。
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都认得你。
——他轻轻说着这样煽情的话,我像个白痴一样睁大了眼睛四处游看,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莫名其妙的人原本只是一个长相俊俏的陌生男人,但不知为何,当他紧抱着我的时候,我有流泪的欲望。拼命睁大了眼睛想要撑住夺眶的泪水,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哭!
事与愿违,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他的衣衫上。蛇的泪不会比人类的泪低贱。至少,它也是滚烫的。
在泪水决堤的瞬间,我的心中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我预感自己将因为这个决定而付出沉痛的代价,但是,我已然决定——有飞蛾扑火的冲动和决绝。
或者,眼泪让我清醒。
施展一个隐身遁形之术,穿过他的身体,消失在他面前。
“七日”。
水红色的汁液莹莹然闪耀着光华。比水浓,比血淡。
老板娘静静地看着我,颇带讥诮地说:“如何又反悔了?蛇可真是善变的动物!”
她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看我喝下那瓶药水,她装作漠不关心,实际上我已看出她的迫不及待。她一心一意想要我喝下那东西,她自始自终想要我回忆起从前。或许在她看来,失去记忆的人都是残缺不齐的,她希望我能变得更完整,也许,这是她对我的好罢。人啊,这虚伪的动物!
药入喉咙,流进体内,在某个时段,我犹如缓缓绽放的花儿,释放出蓄积已久的芳香。羽化的轻盈、沉沦的坠感、混乱的晕眩在一时之间以排山倒海之势重击我的心壁。我终于疲惫不堪地倒下,以一条蛇最原始的姿势——
在倒下的那刻,张甄柳胡冷不防窜进我的脑海。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承认,他英俊得无法无天。
他说我们早已相识。我就想看看是如何相识,想看看前世的他是否还像今生这样美。如果,按照人间的常理来推断,那么——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爱上了他。
用七天七夜回忆起一切。
第一日。
西湖三月,春雨如酒,绿柳如烟。白素贞和许仙邂逅于断桥。素贞的春心荡漾,许仙的呆若木鸡——多少年之后,想起这样的相逢,实在是一种幸福。
素贞命我把伞递给许仙,我说:许相公,一路走好。
他便一路走好,一直走向素贞,走进了她的心。
人蛇相恋的序幕便是如此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乃小生最大的心愿。
——许仙赤胆忠心地对素贞灌输迷魂汤。
青啊,姐姐能与许官人长相厮守,就是最大的幸福。
——素贞柔声细语,脸上挂着凡人才有的笑容。
……
第一日,没有关于张甄柳胡的记忆。这让我痛心疾首。
第二日。
我记起自己用剑指着素贞,只因为她说了一句话: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
可是我无法回忆她要我忘却谁。
素贞轻而易举地击败我,并将一个“忘”字打入我的心中。忘不了她几欲喷火的双眼,她视我如仇寇的眼神——我懂,这只是她装出来的冷漠,但的的确确、确确实实,是她抹去了我的记忆,是她让我忘却了可能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世间男子只会让你承受生不如死的痛……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她无力地抱住我,泪流满面。如今想来,定是她知晓了许仙的负情和不忠。她在感情上受了伤,担心我也因此而陷入痛苦。她想帮助我逃过几世的情劫,于是,要我忘却。纵使我不愿忘却,她也强迫我忘却,她残忍地把我的记忆刨得千疮百孔。她的苦心,在我眼里成了专制。这种专制剥夺了我此生最大的快乐。
姐姐,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当时的我傻傻地拍着她的脊背,试图安抚她那已经碎成粉末的心。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用剑刺穿了她的脊梁,或者她用法力摧毁了我的元神,那么,不就干脆得什么痛苦、什么怨恨都没了么?
第三日。
空白。
第四日。
还是空白。
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摔毁房间中所有的东西,无休止地吃苍蝇、扑蚊子,并且不断怀疑“七日”的药效。老板娘一声不吭地收拾我造成的残局,贤惠得像我的妻子。她是无辜的,素贞也是无辜的,感情上的对对错错纠纠缠缠让人窒息。我一方面厌恶自己重拾的记忆,一方面又期待着有新的更加美好的回忆出现,这份矛盾,令我愁肠百结。
第五日。
白素贞一步步跪上金山寺。她试图感动那个叫法海的僧侣。和尚不放人。许仙在佛堂中手舞足蹈地呼救。素贞身怀六甲,为了救一个负心的男人而不惜触动天条,水漫金山。而我,像一个没头的苍蝇,穿梭在佛堂中,寻找许仙的踪影。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法海用普渡众生的姿态教诲我。
素贞在强行作法后分娩。她的骨肉被法海抱走……浊浪滔天。电闪雷鸣。她随着她的汗水和泪水一并溶进水里,再也不分彼此。
妖孽就是妖孽!
——和尚冷冷地盯着逐渐没入水中的素贞,用坚如钢刀的声音道。
许仙委琐不堪地跪在地上,他哭喊着素贞的名字。然后,我趁他回头之际,一剑杀了他。
结束了……不是么?
许仙与素贞都死了。双双在水中,或许一个会化作江河里的砂石,一个会变成深海淤泥里的水藻——这便成就了一段无果却绝艳的传奇。
第六日。
为何还是没有关于张甄柳胡的记忆?看来,白素贞对我施的法术,连“七日”也破解不了。那个男人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片空白,也许将一直空白下去……
又一次看见:巨浪滔天、淫雨倾盆、雷峰矗立、水漫金山!
产后的素贞虚弱地倚在我肩膀上,她喝住了我——她不允许我杀害她的丈夫、她孩子的亲爹。剑,在她如火的目光中熔化。
到头来,我没有杀死许仙?!
雷峰塔向她压来——我终于记起来了:她最后的法术是将另一个“忘”字打入我的心脉,她不要我为她报仇,她要我忘记这场噩梦!
那么,她没有死。只是被镇于雷峰塔。
那么,许仙也没有死。只是不知所踪。
这一场荒诞的生啊!
第七日。
……
我已经没有回忆的气力。
老板娘帮我擦拭那柄许久未用的青锋宝剑。她猜到我要去劈塔救素贞。这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人间女子,我若是男人,也会为之动心。
羡慕许仙有这样两个极品女人。
小哥,若是有一天你碰见许仙,告诉他,我会一直等他。
——老板娘把剑交给我,沉静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认识她这么久,我一直不知道她姓甚名甚,实在惭愧。
白素贞。
——她诡谲一笑,也不知是戏谑还是认真的。我已经不想去猜测,冲她那么一点头,走出了药铺。
如我所愿,张甄柳胡守候在同一个地点,朝我微笑。
没有和他说任何话。
有些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比如——
即使没有回忆,即使忘了从前,我也依然爱你。
我发现,自己已经蜕变成一个真正的凡人,此时此刻,挂在我眼角眉梢的笑意,一定和凡间女子的一样,一样温柔,一样妩媚,一样让男人忘不了。
我转过身,抚摸着我那把快要生锈的宝剑,悲从中来。记得当年,就是用它指着白素贞的喉咙,也是用它与素贞并肩力战法海。那时候,它还是位锋芒毕露的勇士,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它会粘我的手掌请求我鼓起战斗的勇气,它会倚靠在我的肩膀抚慰我失意的心……
而如今宝剑已老,很多事情也已被岁月抛尽,我能做的只有牢牢抓住所剩无几的记忆。可惜的是,这所剩无几的记忆中,没有关于张甄柳胡的。
我记起了白素贞和许仙的一切,却记不起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难道,我注定了只是他们的陪衬?
……
有些事情只能一个人去面对,比如爱情,比如责任,比如生命。
——张甄柳胡淡定地笑着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这话让我的剑、我的心颤栗不止。我只知道,我此刻最大的责任就是救出白素贞,在我的生命里白素贞永远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至于爱情……残缺的记忆只允许让我捕风捉影地纠缠一些细枝末节。
爱情?我似乎把它忘了,忘了……再难想起。
他的目光让我的脊背如受针扎,我深吸一口气,提起剑,直向雷峰。
……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在修竹林中扭动蛇肢,迎风起舞。蛇皮随风褪落,鳞片洒落在翠竹之间,金光闪闪。在蜕变成人形的一刹那,我看见一个抚箫男子,静立于阳光下,衣袂飘飘,神采飞扬。他幽幽笑着,嘴角漾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天下无双……从那一刻起,我便爱上了他。为了能与他结一段尘缘,我于佛前求了五百年。
很多很多年以后,许仙与老板娘平静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许仙对她说,素贞之于我,就像观赏一朵怒放的罂粟,开到荼靡,盛极,艳极,绝望极。
许仙对她说,你之于我,就像轻嗅一朵香水百合,芳沁骨髓,甜极,淡极,真实极。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月圆之夜,我舒展开蜷缩已久的身躯,睡意朦胧地睁开了眼。
旁边,蜷着一条白色的影子。她有柔软的身肢和锃亮的牙,是蛇类中的尤物。
她问,你是谁?
我答,小青。
小青?她笑了,多么俗气一个名字!
很多很多年以后,张甄柳胡对另一个女人说:
青之于我,就像观赏隔岸的刀光剑影,舞至化境,乱极,险极,蛊惑极。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穿一袭淡青色的裙裳,走在西子湖畔,那时风轻云淡,那时没有白素贞,那时没有许仙,那时没有张甄柳胡,那时只有我一个人。
很多很多年以后,素贞的孩子长大了,他从来只会叫“青姨”,不叫娘亲,也不喊爹爹。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他原本是有亲娘和亲爹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素贞撂下一句伤人不见血的话: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她用残忍的方式断送了我几世的情缘。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带着素贞和许仙的儿子去拜祭素贞。在她的坟墓上,发现一束白色的菊花。也许是许仙来过。
我告诉那个孩子,这里葬的是你的母亲。
孩子揶揄,哦,母亲。
我再告诉他,这束花是你父亲送的。
孩子轻轻一笑,哦,父亲。
——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小孩能够笑得此般沧桑,像是经历了几辈子的风霜。
很多很多年以前,白蛇与许仙相恋,白蛇水漫金山、触犯天条,被镇于雷峰塔底。青蛇义斩雷峰,试图营救白蛇。白蛇不愿连累青蛇,自行了断,魂断西湖。
小青,你知道么,雷峰塔永远关不住我的。谁都没有权力限制谁的自由。
小青,你还在恨我么?你的记忆……我现在全部还给你。
——素贞,我不再需要记忆了,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很多很多年以后,一个男人与我擦肩而过——他的鼻子蛮有特点,是一种介乎鹰钩和塌鼻梁之间的完美形状,雕塑般冰冷而真实。他的眼睛幽邃而深沉,仿佛秋夜高悬于银天的星子。他的嘴唇微微扬成漂亮的弧线,恰到好处地牵动着脸际的表情。他那张瘦削的脸似乎用冰山上万年的冰石雕琢而成……
我看着他,微微笑了。
他漠然地投来一瞥。
——这一次,是他忘了我。